【温书同人|追命|何炮丹】如意(完)

警告:

 

无剧情,文艺腔,西皮向。

 

01

 

追命办完案回京,路过桑榆镇的时候,在官道旁,听说了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

“荷塘晨曦玉如意?”

他轻轻念叨了一句,心中微动,不禁顿步,原本欲离开的脚步转了个方向,一撩风尘仆仆的灰色衣袍,冲茶寮的老板招了招手。

“劳烦,来壶茶,一碟馒头。”

他舔了舔嘴唇,捞起酒葫芦痛饮了几口——正值深秋,天气却突然转燥,日头正辣,喉头干渴,也唯有老酒可以劝。

桑榆镇是个小地方,平日里来往的生人就不多,虽是官道茶寮,却也冷清。

零零落落摆了三四张桌。

这时分,打柴的草帽遮脸蜷着睡在松树下、农夫窝在草垛里砸吧着嘴梦见锅里甜香的红肉、沿街铺子守着柜台的小厮打着盹儿,连走街串巷叫卖饴糖的小贩都懒得吹笛,寻个树根好眠去了。

市井小民只敢偷这一时的闲。

追命仰头瞧了瞧日头,眯着眼宛如一只懒洋洋的醉猫。

似醒非醒。

这茶寮就两张桌子坐了人,一桌坐着追命,下剩一桌坐的是两个皂衣的捕快,叫了壶茶慢慢喝,不时唉声叹气,露二三点抱怨。

无非是“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的慨叹。

追命倒也听得入耳。

他常觉得,听听别人的抱怨不是件坏事,起码可以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不同又殊途同归,这样可以提醒自己,其实日子已很幸运。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饮下一口酒。

那茶越放越凉。

等茶凉透了,那两个捕快的话头又绕回了先前的盗窃案子上。

一个人睨了追命一眼。

许是瞧见他破衣烂衫、满眼醉意,分明的形容落拓,那捕快也未在意。但毕竟吃公门一口饭,也并非毫无戒备之心。

于是拍了拍同伴的手臂,将声音又压低了一分。

“那人真的将荷塘晨曦玉如意盗走了?”

“可不是。”

“嗐,这回是怎么个事儿?”那人声音里透着十足的纳闷,“雷小厅请了那许多家丁护院,听说还有江湖高手哩,竟也能叫贼人把那宝贝盗走?”

他同伴将茶碗掩在唇边,小声感叹:“啥江湖高手,家丁护院,全是银枪蜡头,呸,真个中看不中用,白生了那么大块头!”又搓了搓胳膊上皂衣,如遇鬼般窃窃道:“我听昨晚值夜的老徐说,那贼人十分厉害,还很可怖。就听见满院子的蝈蝈声叫个不停,都爬到小丁嘴巴耳朵里去了!还有彩色蜈蚣在腿上爬来爬去,活人都得吓死——嘶!”

鸡皮疙瘩起了更多。

那同伴也啧啧有声,眼底露出点怯意。

“这贼人……不好捉啊。”

“没办法,雷大爷跟咱们县太爷交情甚好,上头县太爷逼着,咱能不去吗?”

“幸好先一步捉了田怡那妮子在牢房,可以诱他。”

“只怕诱了他来,咱们也捉不住……”

“这倒是。”

“田怡那妮子也真是命苦。”

他们普通小吏,拿一点微博俸禄,不过是混口饭吃。平日里跟着县太爷或乡绅后头逞逞威风,揩揩油水,不行善但也不作大恶。三年两载都遇不上这么个难缠的贼人,江湖人更是茶楼话本里的故事,向来与己不相干,若非此番那雷小厅欺人太甚,将个小姑娘逼到绝处,也引不来这么个奇诡的贼人。

如此一想,心中难免有些抱怨,只不敢作大声。

追命伏在桌打盹。

他的眼睛很亮,星星笑意点点。

尤其是听到“满院子的蝈蝈声叫个不停,还有彩色蜈蚣爬来爬去”的时候,那双醉眼醉到极处,反而成了清醒。

若说他一开始停留,是为了那句“荷塘晨曦玉如意”,那么此刻,留住他的,就是一只火红色的蜈蚣。

“飞天蜈蚣”何炮丹。

“老板,钱在桌上了,您收好。”

“诶?”

茶寮老板揉一揉眼睛,才送走那两个官爷,一转身,声音犹在,那桌的落拓汉子却不见了,只剩下桌上一个空碟子、三文钱、一壶茶。

老板一枚一枚捡起铜钱,收了碟子,一拎茶壶——

满的?

他晃了晃,揭开茶壶盖子一看,果真是满的。茶寮老板嘟囔一句“难道我的茶不好?”,一面拿了空碗,倒了一碗自己尝。

并没有坏啊。

茶寮老板念叨着“懒汉不知煮茶辛劳”,想到——

幸好,那落拓汉子馒头都吃了。

他动了动鼻子一嗅,那股子老酒的香气很是勾人。老板笑骂一句:“难怪不喝小老儿的茶水,原来是个酒鬼。”

 

倒是个蛮和气的酒鬼哩。

 

02

 

何炮丹此刻很懊恼。

他在生气。

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想他“飞天蜈蚣”何炮丹闯荡江湖几近二十余年,竟然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他怎么能留下田怡那妮子一个人在破败的青苗土地庙里呢?

何炮丹啐了一口。

或许他低估了县太爷和雷家人的无耻程度,未料到他们连个小丫鬟都不放过。

——呸,姓雷的就没一个好人。

他愤愤不平。

这雷小厅又勾起他对雷姓的恨意。

秋夜甚寒,秋叶也寒。

每逢遇到这样的寒夜,遇到这样无耻的恶人与贪官污吏,何炮丹的心也会更寒。心寒之外,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痛。

他不常想起那个人,也不常想起那段往事。偶尔想起,那种莫名奇诡的心痛,令他迷惑。

何炮丹忍不住为他心痛。

不知理由。

何炮丹甩了甩脑袋,趁着夜色和月色,他的身子突地像一只彩色的蜈蚣,一截一截地拗断了,轻飘飘贴着墙根,渐渐靠近了县衙大牢。

他的怀里放着荷塘晨曦玉如意。

他要去救一个人。

然后帮她做完一件事。

这是他承诺给田怡的。何炮丹承诺过的事情,千金不易。

牢房门口守着两班捕快,一脸凝重,严阵以待。何炮丹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下三滥何家的“障眼法”,又岂是普通的捕快能对付的?

蝈蝈声此起彼伏。

响在脚下,响在衣衫里,响在口袋里,响在耳朵里,甚至响在脑子里!

捕快们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当一只彩色的蜈蚣慢吞吞地爬进自己咀巴时,那个年轻的小捕快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狂奔着冲到树下去呕吐,死命抠挖着自己的喉咙。

树下树上,井台边,到处都是虫子。

蜈蚣。

蝈蝈。

月。

惨叫的捕快。

何炮丹。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牢房,拿到了钥匙,开了门,又变成了那个咧嘴笑得孩子气又得意的何炮丹。

田怡惊喜地叫出了声,狂奔着扶住牢门:“何大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当然,我何炮丹从不丢下自己的朋友。”

何炮丹眨眼,拉着她往门外走。

门外的捕快跑的跑、吐的吐、昏的昏、哭的哭,要么作鸟兽散,要么狼狈不堪。田怡和何炮丹都咯咯笑了起来。

很解气的那种笑容。

何炮丹只笑了一会儿,突然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月亮有点醉醺醺的。

他可能想起一个醉醺醺的故人。

也是于这样的夜晚相遇。

然后何炮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仿佛闻到了一阵老酒的香气。这酒意当年喷在他的身上,如今却早已烙进了他的骨子里。

何炮丹深吸一口气。

“走。”

田怡默默地往何炮丹身后缩了缩。

何炮丹一诧,抬头就见了井台边静静地立着的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衣衫似月色一样摇曳,美得孤凄,十分惹人怜。

田怡好奇地偷眼瞧她。

这个姐姐生得真美——

何炮丹拍了拍田怡的手臂,才问:“你是谁?”

能不惧他的“障眼法”,明显也是个江湖人,大概还是个高手。那女子说话的声气也是幽幽的,像飘摇着的烟雾。

“唐月亮。”

她的脾气竟然很好。

何炮丹的瞳孔一缩:“你是川中唐家的人?”

唐月亮的身影如井水中的月亮,微微地晃了一晃。就是那一荡一晃之间,美得像有一千句好诗纷纷吐露在唇齿,又叫人捉不住。

只晓得很美,却不晓得到底是怎样的惊艳。

何炮丹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你是雷小厅请来的?”

唐月亮叹息一声:“他?”她的笑声幽幽又悠悠,摇了摇头。

何炮丹不耐烦了:“那你?”

地上的捕快呻吟着——何炮丹总算意识到了,这不可能完全是他的“障眼法”的功效,唐门的“梦魇”,比他的“障眼法”吓唬人多了。

唐月亮好脾气地与他商量:“我只想要荷塘晨曦玉如意。”她眨眼,“你给我吗?”

田怡立即叫嚷道:“不给!”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何炮丹,拼命摇头。

何炮丹就笑了。

“不给。”

他认认真真地摇头,认认真真地回答。

“那我就只好——”

唐月亮叹息一声,红唇一张,凄白的月色疏忽都散了,成千上万的“小月亮”疾散,打向何炮丹和田怡的四周。

“抢。”

唐月亮也认认真真地回答。

 

03

 

何炮丹的功夫其实不算多么好。

他一向只偷东西,很少打架或杀人。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能用轻功,就尽量不要动拳脚;能用“障眼法”,就尽量不要杀人。

他的眼力也很准。

这个女子姓唐,她的暗器也姓唐。

何炮丹只能——

走。

可他还带着一个不会任何功夫的田怡,所以他没法走——他将田怡护到身后,想硬接唐月亮的暗器。

天知道为何一个小小的荷塘晨曦玉如意能引来唐家人?

何炮丹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个“老朋友了”。

当年他也从万世兴手中偷得这个,拿去变卖救济了山东府的灾民,倒没发现这玩意儿除了值钱,还有什么作用。

他正想着,立即就听到了很清很美的声音。

唐月亮眨眼。

无数的小月亮被无数的酒箭撞了晕头转向,哎呀一声,迷迷糊糊就落地了。每一片碎碎的小月亮都依偎在一滴酒水里。

它们亲亲密密,毫无杀意。

“哎?”

“你们确定要在这里抢荷塘晨曦玉如意吗?”合欢树枝桠上的落拓汉子懒洋洋地调笑,“雷小厅请的打手和县衙增援的捕快就要来了。”

他张开了一只手。

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依偎在他手心。

唐月亮神色古怪:“我姓唐。”

落拓汉子头点得很干脆,很忙不迭,好像“惶恐”不已:“你姓唐,我听到了。”

唐月亮诧道:“那你还敢徒手接唐家的暗器?你不怕有毒?”

落拓汉子笑意闪动,他摇了摇头,温和道:“真正的唐家人,暗器向不肯用毒,我知道。”

唐月亮若有所思。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大师兄这样告诉我的啊,他的暗器也从不用毒——因为真正的暗器大师,真正骄傲的暗器大手,是绝不会在暗器上抹毒的。这既是瞧不起对手,更是瞧不起自己。”

月亮又柔柔地摇曳起来。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是吗?”

“因为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他说的。”

月亮好像还有点羞怯。

落拓汉子笑得更和气了:“是的。”

唐月亮一挥手:“看在你们的份上,我就不要荷塘晨曦玉如意。”她撅了撅嘴,露出遗憾的表情,但也并不多么伤心。

落拓汉子忍不住问:“唐姑娘,我能问问吗?你要荷塘晨曦玉如意做什么?”

他和何炮丹一样好奇。

唐月亮幽幽笑道:“我就是想看看它长的什么模样,听说很美哩。”

田怡眨眨眼。

 

——好看的江湖人,都这么奇怪的?

 

04

 

唐月亮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无声无息。

正如月亮本身。

月升月落,你是很难注意到那一刻的。往往当你想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儿了;或者当你怀念的时候,她已经悄悄地换了晨曦。

何炮丹终于转头——

“老何。”

追命亲切地叫他,谁都可以看出来,追命实在很高兴。

故友重逢,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还值得大醉三百杯哩。

何炮丹张了张口,却一时想不起应该如何称呼他——小崔?小崔捕头?崔略商?崔兄弟?还是……追命?三爷?

哪个他都不喜欢。

哪个他都叫不出口。

田怡扯了扯何炮丹的衣袖:“何大伯?”

远处的呼喝声越来越响,何炮丹回过神,只愣愣地对追命说一句:“是你?”

秋叶落地。

追命已至他们面前,笑着点头:“是我。”

何炮丹嘴唇动了动。

追命却冲他摆了摆手:“换个地方说话。”

——“小妮子,莫害怕。”

话音未落,田怡身子一轻,已被负在追命的背上。追命一捏何炮丹的手腕,再松开,笑道:“莫发呆,走。”

何炮丹终于找回了表情。

他咧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05

 

他们回了追命落脚的客栈。

幸而追命机警周到,早要了两间房。他见田怡那小妮子受了牢狱之灾,又惊吓到了,就算要问案子,也不急在一时,何况还有老何呢。

“小妮子,你先去睡吧。”

他安顿好那个小丫头,这才回到和何炮丹的房间。

“老何?”

不等他问什么,何炮丹直接答了:“田怡那小妮子是一家裱画铺子里的养娘,她家主人多年前买了荷塘晨曦玉如意,当宝贝藏着。后来被本地乡绅恶霸雷小厅知道了,一直觊觎……”

雷小厅恶霸惯了,看上的宝物,无论是坑蒙拐骗,都须弄到手。他先借口将荷塘晨曦玉如意借去赏看,田家人碍于淫威,倒也不敢拒绝,只盼着他赏看完了还回。谁知这厮恶毒阴损之极,竟趁着田家夫妇访友夜归时,雇了几个无赖少年深夜将二人暴打一顿,夫妇二人回去就暴毙了。他又使了些银子,赶走那些无赖,自此这荷塘晨曦玉如意便姓了雷。

“田怡听了她主母说起此事,心中气愤。她主母对她有恩,田怡料理完后事,便混入雷家,将荷塘晨曦玉如意偷了回来。只是这丫头手脚不够利索,被雷家家丁发现,扭送到了官府。”

追命皱眉。

何炮丹瞧见他一剔的眉尖,心中猛地一动——他还是他,纵然名动天下,也依旧是当年那个小捕快。

追命寒声道:“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何炮丹点头:“我路过这儿,听说了荷塘晨曦玉如意的事儿,一时好奇,就去打听,所以救她出来,再帮她把玉如意偷出来。”

那是她主母临终的嘱托——务必将荷塘晨曦玉如意取回,给老爷陪葬。

他为这个宝物送了命,她不甘心。

如何能任人夺走?

追命叹息一声。

天下之大,这样的恶事,管也管不尽。但既然遇到了,他就不能不管——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的脾气。

何炮丹定定地瞧了追命一会儿,忽而笑道:“你还是个捕快。”

追命淡淡地道:“我是捕快。”

何炮丹道:“而我也还是个贼。”

追命一双眼含醉带笑:“我从来也不敢小看你这个贼。”他认真道,“你是贼,我是捕快,可我们做的,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何炮丹咧嘴,用手拍拍咀巴:“你的嘴巴还是这么厉害,我说不过你。”

他原本懒得很随意的眉目动了一下,就流露出了一点天涯浪迹的随遇而安,眼色很放松,经了风霜,但一点都不沧桑。

他和追命很不一样。

可他们笑起来的时候,都像是夜行的逆旅中路过一堆篝火,暖融融的,懒得可以就地躺下,喝酒高歌。

追命伸手拍了拍何炮丹的肩膀,调笑道:“你一点没变。”

何炮丹撇嘴:“你却变了很多。”

他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追命听得一怔,何炮丹却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荷塘晨曦玉如意,放到桌上。他坐下,取了个茶杯,冲追命招了招手。

追命笑了笑,从酒葫芦里给他倒酒。

何炮丹皱眉,砸了咂嘴:“都四大名捕了,偌大的名头,还只喝这几钱银子的老酒?”家酿的酒,滋味算不上多好,倒是烈得很。

他于是理直气壮地又将空杯递过去——

“再来一杯。”

追命调侃:“四大名捕怎么了?四大名捕就不是崔略商了?就不能喝几钱银子的老酒了?”

一灯如豆。

他的眼色很深,很酽,只消多看一会儿,容易醉。

你会想——

“饱死小屯”的夜色。

一个醉眼看世间的年轻人。

一身逃不脱的酒意。

一句“一条不螫人的蜈蚣”的评价。

一次酒楼小酌。

一次茶酒相对。

一只拗断了线的火红色风筝。

何炮丹晃了晃脑袋。

(再没有更多了。)

追命的目光落到荷塘晨曦玉如意,霎时笑得感慨:“我以为是巧合,原来真的是当年那个荷塘晨曦玉如意。”他指尖弹了弹,“嘿,倒是有缘的老朋友。”

他久久地注视着。

当年就是这玉如意,给了他为小透伸冤的机会。

也是这玉如意,让他结识了何炮丹。

追命缓缓吐了口气:“老何。”

何炮丹埋着头喝酒,那架势简直就像是要立即将追命的酒全喝完才甘心——他含含糊糊地应:“嗯?”

追命哭笑不得,再伸手一倒——

还真没有了。

追命遗憾地舔了舔嘴唇。

他道:“我该谢谢你。”

何炮丹瓮声瓮气地道:“谢我什么?”

窗纸很薄很透,今晚的月亮却很好,一点影子照在窗纸上,仿佛开出了一簇簇小小而凌乱的白花,轻轻摇曳。

那么温柔,那么惹人怜。

追命的声音也有些低沉:“多谢你——”他顿了顿,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笑道:“多谢你陪我喝酒。”

何炮丹这才抬起头,懒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多谢我帮你把酒喝光了哩。”

追命挑眉:“我几时需要人帮我喝光酒?”

何炮丹抱着茶杯不说话,只是笑。

与追命那双能醉死人的双眼不同,何炮丹的眼睛总是很清——清得像追命年少练习腿法时沉浸过的潭。

清澈干净,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总是懒得去想。

他习惯了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并非一个聪明人,但他总能把糊涂活成清醒。何炮丹就是这样的人,像一只火红色的风筝。

放任自在,做的事情比想的事情多得多。

追命叹了口气。

何炮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过去,微睨追命一眼:“叹什么气,又不是没有了。我也请你喝酒。”

他的态度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潇洒。

追命拔了塞子嗅了嗅。

酒意倒比回忆绵长。

他们都记得这个味道。

这些年,老楼里的好酒越来越多,陈年佳酿、各地名方,追命都尝过。可他还是最喜欢喝路边随手买的、几钱银子一壶的老酒。

落拓的汉子与浊酒,岂非很般配?

追命自己也取了个茶杯,开始跟何炮丹用杯子对饮。他问何炮丹:“老何,你几时也学了我做个酒鬼?”

他醉意可掬。

何炮丹不看那双眼,只对着杯子瞪眼:“谁学你?酒鬼还须学吗?”

他的口气很无所谓、很“不屑”。

追命低笑一声。

灯火摇曳,似乎有一点温柔的情怀。

 

06

 

何炮丹已醉了。

与追命相比,他的酒量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很差。

 

07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

 

08

 

何炮丹孤身走过狂野,腰间还悬着一壶老酒——这酒不名贵,天底下一百间酒楼里大概是九十九家酒楼会卖这种浊酒。

风吹低了蔓草。

何炮丹走过一个村连着一个村,路过一个镇连着一个镇,偷了一件又一件宝物,管了一桩又一桩闲事。

一切与当年的味螺镇并无不同。

他抚摸着路过的渔村,抚摸珊瑚石搭起的房子,停下来休息。

偶尔喝一口酒。

夕阳下。

远传的山峦间开了漫天遍野的小小白花,在风里起伏不定。于是何炮丹就想起一个可怜的姑娘,她的身世,她的凄惨,她留在崔略商记忆中永不泯灭的笑靥和酒窝。

黄昏有一点伤心。

何炮丹就又想起那个站在黄昏下对着白花和墓碑沉默的崔略商。

他一身流落,无牵无挂,也从未遇到过小透这样的姑娘。所以何炮丹实在不懂那个站在小小白花中间的崔略商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他有时候看着他,觉得不懂是一种幸运。

他有时候看着他,又觉得不懂是一种遗憾。

他起初有些不爽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一身酒意,叫追命追着他,跑也跑不脱,他还打不过追命。

何炮丹很有点生气。

但当他知道了崔略商和小透时,他就原谅了这一身酒意。

——也不叫那个酒鬼赔他衣衫好了。

他为此停留,帮着崔略商查案,与他成了好朋友,和他一起打架,一起互损,一起喝酒,一起做些锄强扶弱的小事——虽然他们的身份不同,手段不同,但何炮丹确实觉得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

他敬重追命,佩服他的醉里清醒,喜欢他的随遇而安,也羡慕他无怨无尤的坚定。

可当追命在小透坟前的白花间洒下那几滴泪的时候,当追命听着暮霭鸡啼和打铁声声的时候——

他的微愁,他的黯然,他的心痛。

让何炮丹情不自禁想喝一口酒。

一口追命腰间葫芦里的酒——他模模糊糊间,感受到这酒的香,这酒的醇,觉得它们酿得实在很辛苦,很不容易。

 

从此以后,何炮丹一嗅到酒意,就会感到一种模模糊糊、不知所谓的心痛。

 

09

 

雷家人报复追命。

何炮丹急得很,他见到了一身重伤的追命,气愤得像一只想要四处螫人的蜈蚣——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追命看错了他。

他并不是什么不螫人的蜈蚣。

至少此刻,若雷家兄弟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让一千只蝈蝈和蜈蚣从他们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爬出来。

他是追命的朋友。

何炮丹油然而生出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

那时他在镇口劝不走他,他着急,他跺足,他责怪他执拗,但何炮丹拿追命毫无办法——他也许还不能真的了解追命到底在坚持着什么,但他知道,但凡追命坚持的事情,从未放弃过。

于是他去请了救兵。

诸葛小花。

这是追命唯一的生机。

 

10

 

他的身子又似断成了十七、八截,一拗一弹,风一吹,便“飞”走了。

何炮丹只恨自己“飞”得不够疾。

 

11

 

追命得救了。

他走了。

何炮丹也离开味螺镇继续闯荡,他来时是为荷塘晨曦玉如意,孑然一身,走时却多了一样东西——酒葫芦。

他很少喝酒。

他也还是很容易醉,但这酒葫芦从未离开过何炮丹的身边。

他很少想起味螺镇那段往事。

虽然他独来独往,朋友也只有追命一个,但他就是很少想起追命。

说来也怪,这些年,他们竟一次也未不期而遇过。

只是每每遇到那样凄寒的夜色,他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何炮丹甚至认真想,是不是自己的“障眼法”退步了,自己将自己迷惑了——他仍能感受到那种莫名奇诡的心痛。

他也仍然不懂。

 

只是他从此就很讨厌雷姓的人。

 

12

 

后来追命越来越有名气。

他和他的师兄弟们成了四大名捕,名动天下。茶楼酒肆中还经常能听到四大名捕、邪魔无阻的江湖传说。

何炮丹也会听。

有一回他多喝了一口酒,伏在酒桌上,耳边听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他是谁?他是追命!追命是谁?追命就是诸葛先生座下四大名捕之三!”

一朵一朵小小而凌乱的白花在风中摇曳。

一身酒意的年轻人在坟前洒了几滴泪。

暮霭鸡啼声微愁。

他微醉。

何炮丹的心突然有一种奇诡的痛。

 

崔略商。

追命。

 

他呢喃念叨着这两个名字,那一瞬间突然就懂了。

 

13

 

浪迹载酒的以后,潮起潮落。

何炮丹再未遇到过崔略商这样的人。

 

14

 

他有时候觉得对那个追命很陌生。

那与他认识的追命很不相同,却分明又是同一个人。何炮丹想,他和追命,捕快依旧是捕快,贼也依旧是贼。

只是——

捕快如今名动天下。

贼却依旧默默无闻。

这样想的时候,何炮丹往往会多听一段江湖逸闻,多喝一碗酒。后来何炮丹越来越懒,不爱想事情,手脚比脑子快。

他总是做很多好事,偷很多贪官奸佞或恶霸的宝物。

 

诚如追命当年所说,他们虽身份不同,但其实做的是同一件事。

 

15

 

明明自感如在微尘之中,与那人似有云泥之别,反反复复千般理由告诫自己不许在意,却仍忍不住一再努力,兀自不肯放弃。

不肯放弃什么?

何炮丹自己也不想知道。

 

不许和不肯,你会选择哪个?

何炮丹没有选择,他只是喜欢放任自己,染惹一身熟悉的酒意。

 

16

 

何炮丹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做了梦。

这个夜晚太长。

 

醉意更浓。

 

17

 

第二天何炮丹醒来的时候,头有点疼。

他揉了揉额角。

何炮丹觉得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这玩意儿大概是天生的。但若不喝酒,见了追命,该如何叙旧?

“你不该喝那么多,老何。”

一杯温热的茶汤递到了眼前——

二陈汤。

追命坐在桌前,含笑看他:“解酒的——你知道,一个人如果醉多了,总是比别人更懂得怎么让一个酒鬼感到舒服的。”

田怡坐在床边脚踏下,托着腮笑眯眯瞧何炮丹。

她的神色很天真。

何炮丹看了一会儿,问她:“小田怡?”

田怡换了身衣裳,之前那身在牢里和逃跑的时候弄得脏兮兮的,实在不像是好丫头。“何大伯。”她的眼睛里仍旧有一丝伤心迷茫,但笑容纯真清澈,“崔大伯给我把玉如意葬到主母他们的墓里了。”

她终于做完了这件事。

何炮丹摸了摸她的脑袋:“嗯。”

他放下陶碗,抬头看追命。

追命笑道:“放心。”

何炮丹眨眨眼。

他并不知道在他喝醉到清醒的这段时间,追命到底做了多少事情,但他却知道,这件事已可以放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当年味螺镇那个小捕头了。

可他还是他。

那一碗二陈汤暖到肺腑,生姜与乌梅有点辣,也有点酸。

甘草却有点甜。

 

18

 

追命又回到了那个茶寮。

这次有三个人了。

茶寮的老板撇了撇嘴——这个落拓的酒鬼相貌不赖,却不是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貌。只不过老板始终对那一壶一口没喝的茶耿耿于怀。

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劳烦,来壶茶,两碟馒头。”

老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很心不甘、情不愿地拎了一壶茶。

追命天生就有点让人亲近的魅力——他们崔家人要想让别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亲近与信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追命的指尖勾了勾耳朵,很惊奇——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茶寮的老板?

没有吧……

他纳闷。

田怡却很高兴,她穿着新衣裳,孤苦伶仃的时候,突然多了两个依仗,简直像庙里许的愿灵验了一样。

虽然是破败的土地庙,可还是准得很呀。

田怡暗下决心,以后一定更加虔诚。

小丫头小口啃着馒头。

 

19

 

“老何。”

何炮丹勉勉强强把目光从馒头上慢吞吞挪到追命的脸上。

追命仍旧喝着一壶老酒,他的眼神也依旧含醉带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何炮丹看了看田怡,才说:“没什么打算。”

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追命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舔了舔嘴唇——秋日也实在燥了,他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干枯的皮。追命的喉头咽了咽,咕噜咕噜灌下了好大一口酒。

何炮丹捏着馒头。

追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说过——”

“什么?”

“如果有一天当贼当厌了,也去做个捕快玩玩。”

追命的语速变得很快。

他的神色也很认真。

何炮丹含含糊糊地点头,还是不吭声。

追命却不想这么放过他:“六扇门的捕快还挺缺人的呢。”

何炮丹耷着耳朵。

一点薄薄的红。

“何大伯,你很热吗?”田怡一脸无邪地瞧着何炮丹。追命睨着那一点颜色越发的深,笑意再也遮掩不住。他拍了拍小妮子的脑袋,给她添了碗茶。

“喝碗茶,当心噎着。”

田怡莫名地看着追命,眨了眨眼:“哎。”

“老何?”

“嗯……”

何炮丹低头嚼着馒头,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虽然依旧含含糊糊,可追命确确实实听到了他犹豫中的答应。

于是追命的酒又放心地滑进了胃里。

何炮丹的话,千金不易。

当年他说要去请帮手,千难万险也要去了;如今他应了这一声,刀山火海也会跟着走。

追命眼角的笑纹绽开。

有点儿得意,仔细看去,又有点儿懒洋洋的温柔。

“小妮子,去过京师吗?”

“没有呀。”

“成,崔大伯带你到京师耍去。”

“哎——!”

小田怡欢欢喜喜地大声应他。

 

“老板,钱在桌上了,您收好。”

 

那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在秋阳慵倦的影子里渐渐拉长,而后消失。

小丫头砰砰跳跳在中间。

 

人,依旧是那个人。

 

20

 

茶寮的老板一收茶壶,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这茶啊,得懂的人才喝的出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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