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问道衷曲(完)

避雷针

不那么“历史”,考据是没有的,OOC是必然的,私心比较明显……over

 

——正文——

 

“官家,你可曾想过,也许有一天,臣会步王朴的后尘呢?”赵普坐在功臣阁门前的台阶上,眉眼低着,侧着披一身残阳。

他的口气倦淡,甚而是很温和的,听得赵匡胤直皱眉头。

印象中,赵匡胤从未曾听过赵普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们时而不论上下,那时候赵普的语气是温软的、放肆的,像一杯桂花酿;时而要分尊卑,而那时候赵普的语气则是刚愎的、冷峻的,似一口会呛人的烧刀子。

唯独不会这样,像面对着一个不懂事又莫可奈何的学生。

“卿想说什么?”

赵匡胤回过身,就那么负手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与赵普对视。然而他的眼底依然流露出一丝懊恼来——那人的目光低垂,并未与他相接。

更加叫人着恼的是,赵普并非有意避开了赵匡胤的视线——他只是在出神罢了。

几时他的目光竟也可以不放在他的官家身上?

赵匡胤有点不太习惯。

赵普似乎怔忡了一下,疑惑地凝视着赵匡胤。眼前的官家贵为九五至尊,依然是一身简淡常服,青黑的衣袂微微翻卷。

赵普很温和地一哂,而后换一种更加认真的语气问他:“官家可曾想过,也许有一天,臣也会如王朴般,猝然而逝,不留一丝预兆?”

赵匡胤沉默。

他想说“卿何以比王朴?”,然而话到唇边,却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胸中盘桓流荡——“王朴何以比他赵则平?”

赵匡胤说不出口。

无论哪一句,此刻他都莫名不愿承认。

“圣人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想来臣一把年纪,爱权如命,凡朝堂之事,总还想着事必躬亲。讨逆锄奸要管,百官考校要管,律法勘定要管,京畿治安要管,河流疏浚要管,地里青苗要管,财货转运还要管……呵,心大如此,大概也只有我吧。”赵普莞尔,语气变得更柔和了些,“似臣这般贪心,只怕难得长寿。”

“你……”

赵匡胤的眉头皱得更紧,淡淡道:“卿未尝饮酒,却是醉了呢。”这是做什么呢?要标榜功绩乞怜麽?什么“难得长寿”,听得叫人好生着恼……

可是……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这个人的千秋功绩,这个人的夙兴夜寐,这个人的运筹帷幄,又有哪一件是假的呢?

赵匡胤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赵普却不再顾忌这些,不须战战兢兢看他的脸色,他只是凝目向功臣阁,出神地望着那里王朴栩栩如生的画像。

天不假年啊。

半晌后,赵普又道:“官家,臣斗胆。”

赵匡胤挑眉:“卿直言。”

赵普坐在台阶上,转头像孩子一样仰望着赵匡胤。这次他没有再唤“官家”,一声“元朗”平淡如真。

他极认真地问赵匡胤:“若臣死了,能入功臣阁否?”

赵匡胤只觉今日的赵普格外反常,反常到让他可以说真话而毫不顾忌。他这次没有掩饰什么,沉默一会儿,点头。

“卿忠义功高,自然可以。”

“啊……多谢官家。”

赵普很温和地笑了一笑,神气有些满足,又有些不满足。他一改这些年来的如履薄冰,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恃宠而骄”的赵则平在他眼中复活,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挑选的明主——

“那百年之后,臣可配享太庙否?”

一句话如有千斤重,赵普一字一顿,唇齿间含着小心翼翼——不是畏惧天子的威严,而是害怕故梦的破碎。

赵匡胤胸中如遭雷击,一时竟呆住了!

赵普却不理会,见他不答,仍锲而不舍地追问一遍,语气间满是执拗和痴怔,若换了十年前的赵匡胤来听,必极不忍心。

即便是十年后,亦有十年心翻起残烬的零星余温。

赵匡胤沉默。

他不回答,赵普却轻轻舒了一口气,神色间还有些怡然。他的身体已不太好,在台阶上坐久了,黄昏掩埋着他鬓边堆砌的霜雪,仿佛要融化一样。赵普慢吞吞地从台阶上爬起来,整了整衣冠,这才回身冲赵匡胤深深一拜。

相公的紫袍冠带,垂悬金鱼,在残霞中依旧静默地美丽着。

他跪下去,额头伏在被秋阳晒得温暖的地面上。

“臣,拜谢官家。”

赵匡胤心头烦躁,难以平息——又是这样,每次都这样,分明都已经将这个人逼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为何总会在即将要彻底赢了的那一刻,让他发现,其实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完全认输呢?或者说,到底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内心真正感到满意和释然?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彼此究竟还在坚持着什么?人生百年,方过一半,来日方长,还有的是年头要纠缠,现在说的什么百年之后?

便是此刻他已经下诏,真的要赶赵普走,不愿留他在眼前,难道就当真可以把人赶出心头去?这个人是他的瘾,他不好,他告诉自己要戒掉,然而无法忘怀曾经带来的欢愉和满足。

如未成瘾,今日便不会这样痛恨。

赵匡胤实在痛恨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依然有对赵普不能释怀的些微情愫和羁绊,更加痛恨这样的自己。

他转头就走。

甚而连一句“平身”都不曾说,就这么离开了。

赵普慢慢从地上抬起了头,目送着赵匡胤背影的远去。有顷,再转头去凝视功臣阁里的王朴画像——

天不假年,也许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这曾是王朴与世宗皇帝的三十年之约,只可惜他们连第一个十年都未曾走完……然而这不过是上天的捉弄,彼此之间,有始有终,君臣一体,何曾离心?

不似他与赵匡胤……

天下易得,百姓易养,太平易守。

赵普想:他们连这世上最难做的三件事都不曾畏惧过,讵料把三件事都做好了之后,竟被人心翻覆搅得措手不及,致使一败涂地。

有始有终,何其难也。

难于求太平。

赵普苦笑,这一刻他竟是有些羡慕王朴的——若是拓天下的时候,自己在烽烟中去了,当如何?若是养百姓的时候,自己在风雨中去了,当如何?若是在致太平的时候,自己在倾轧中去了,又当如何?

不,还不行……

赵普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王朴的画像——纵然如此,他也比王朴幸运多了!仿佛是这一刻,有一把火在赵普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还不到低头认输的时候。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怨愤和不甘心,那样的倦淡,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妥协,那都不属于他赵普。

那不是他自己。

赵普缓缓站起了身,嘴角挑起一丝淡笑,又仿佛是自嘲——江山为聘啊,幸而是江山为聘,有这江山在,他便永远不会真的认输。赵匡胤忌惮他、厌烦他,但那又怎么样呢?赵匡胤还能杀了他不成?

顶多是罢了他而已,还能比现在更加糟糕麽?

一份“均劳逸”的诏书,一个遥远不再相见的节度之地,大概是如今赵匡胤能想到的,对他最冷酷的惩罚了吧。

赵普慢慢地想。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从宫中离开,赵普却没有回府,而是转头去了乾明寺——那是李崇矩的女儿李秋棠带发修行的寓所。

乾明寺甚为清静,向来不接待外客。但知客道姑见来敲门的是赵普,立即将他迎了进去,请到了佛殿上。李秋棠背对着门外青天,跪在蒲团上,身姿如松,阖目不语。她听到了脚步声,方回头一望,眼眸静渊,古井也似。李秋棠相貌肖父,眉眼并不甚美,然十分敦厚,如今羽衣高冠,更显得其人贞静如一幅佛画。

她见了赵普,只恭恭敬敬跪伏下去,行了个大礼。

这是子女见了父母或臣子见了君上才会行的大礼,依照礼制,她已不必如此了——成婚不过月余,她与赵承宗即被官家勒令分离,与赵普自也无瓜葛。

但她依然这样做了,就好像她还是赵家的长媳;

而赵普也依然受了这礼,就好像他还是李秋棠的公爹。

只是他们都不曾开口。

秋阳长暖,从窗棂中投进来绵绵的光。李秋棠的双手从跪着的膝头缓缓向上,在小腹间顿了一瞬,随即不动了。

李秋棠眉目低垂,淡笑道:“听阿爹和阿哥讲,赵相领了圣旨,即将赴西京,对么?”

赵普的目光只能落到她的冠上,温和地应一声。

“既然是天命,顺其自然也可。”李秋棠复又跪倒,声音低柔而谦顺,一如往昔新妇拜见之时:“清修之人,恕我不能相送,愿赵相一路顺遂。西京牡丹花好,可赏花买酒,盼赵相与夫人太平终日。”

赵普喟叹一声,亦叮嘱她。

“保重。”

“多谢,您放心。”

对坐许久,李秋棠忽而抬头望向窗外。浓秋时节,窗外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飘落,流离四散,最终都要归于尘土。

“起风了,您回去吧。”

赵普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的肚腹——那里静静地孕育着赵承宗不该存在的血脉,然而谁也不愿意剥夺他来到这个人世的权利。

这不可对人言的隐衷。

若远在潭州的赵承宗知晓此事,又当如何呢?

察觉到他担忧和满怀歉意的目光,李秋棠反而笑了一笑——她像极了她的父亲,随遇而安,因内心笃定,对人世毫无贪念,故而格外强韧。

“此子若出世,当叫赵相知晓。”

“无论如何,我将照顾他。”

“我虽薄命,无缘继续做赵家的儿媳,但这个孩子,谁也不能随便叫我舍弃了他——即便是官家,也不行。”

李秋棠认认真真地看着赵普。

赵普点头,长叹一声。

 

出门的时候,赵普牵着马。

门外养着一池荷花,这季节早就枯败了,叶子倦黄。但池中还养了些睡莲,细细白白的一朵,柔顺地贴伏在水面上,不动声色地开着。

寺门已关。

赵普在荷塘边默默地站了很久,久到秋雨夜袭,绵绵雨丝沾衣不去,骏马长嘶,也似催人归返。

他慢慢地走。

马蹄踢踏,清脆啼声在小径上显得落寞极了。

赵普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雨似断似续。他独自立在闹市中,谁也不认识,但这里的每个人正在享有的太平,确然是得他恩惠多矣。

熙熙攘攘。

却是谁也不认识他,唯有太平长久,见证了他的辛劳总还是值得的。

“赵相。”

谁竟能叫得出他的名?

赵普有些诧异地回头——那人一身常服,眉目端肃,无甚表情却显得很温和,原来是吕馀庆不知从哪里来。

“是你啊……”赵普笑叹。

吕馀庆皱眉:“我先前入宫过了,官家此番行事不妥,对赵相轻言罢贬,实在不该。赵相纵白璧微瑕,岂能苛责?”

赵普失笑。

这人倒是耿直,如今朝堂人人恨不能踩他一脚,歌功颂德,吹嘘英明,博上头那人欢心,竟还有这么个傻子,肯为他直言敢谏。

“官家自有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人臣子,便不必多说了。”赵普温和笑道,“多谢你为我。”

吕馀庆叹气,又摆手不想言。

木已成舟,不谈也罢。

“我欲邀你座中共饮,去否?”吕馀庆问他。

赵普牵着马,含笑点头。

酒肆就在前面不远处,吕馀庆与赵普并肩而去,安步当车。天色渐渐黯淡,秋雨越浓,天边云层阴霾如长夜。

吕馀庆忽然一指——

“则平。”

“嗯?”

赵普不解地回头,疑惑看向吕馀庆。那人对他微微一笑——他平时不常笑,一笑起来便如桐花飞散,明亮润泽。

“长夜将至,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人人都要歇下。”吕馀庆缓缓笑道,“但是,等到了第二日,云散日出,红日破晓,便又是一日了。既是如此,今夜种种,不过一哂,小酌几杯即可,不必介怀。”

赵普怔了一下,随即也轻快许多,唇角勾出浅淡笑意。

“来日方长。”

当此时,秋雨蔽日,最深寒的时候就快要到了。

 

Fin

评论 ( 4 )
热度 ( 93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梁樱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