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同人\追命】四大名捕之别梦山庄(完)

目 录

第一章 捕快的快乐

    第一回 祝融娘子

    第二回 老酒馆

    第三回 女孩子和小山羊妙妙

 

第二章 别梦山庄

    第一回 小苏

    第二回 在她的墓前

    第三回 蝉、螳螂与黄雀

 

第三章 食人花

    第一回 苏宴喜的喜

    第二回 追命的命

    第三回 无情的情

 

第四章 故酒重斟

    第一回 命与幸

    第二回 轻重人间

 

后记:论一口粮共写了四遍废了三稿有多酸爽……

 

第一章  捕快的快乐

 

第一回  祝融娘子

 

狂奔!

梁天一不停地狂奔!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还被猎人射了一箭的雁,茫茫然、孤茕茕,只晓得狂奔而去,却根本没有方向和目标!

终于,他力竭了。

“扑通——”

梁天一脚踝一颤,身不由己地扑倒在一株桑树下。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树根上,他的脑海中一片眩晕,好像有无数星子纠缠成一团,又像是有一百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喧闹。梁天一用力地闭眼,再睁眼,眼前就剩下一片红红黑黑白白的模糊光晕。

疼痛。

怨恨和不甘却比疼痛更加让他愤怒!

梁天一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旋即感觉到全身的血、寒毛、骨头、肌肤比最彻寒的冰雪还要冷了……恍惚间,梁天一发出野兽濒死时的古怪凄凉的笑声。他忽然想到——四大名捕中老四冷血的血,是否也是这样冷的?也许比最严酷的冬天还要严酷一万倍的寒冷与凄苦……

“不是。”

这两个字好像两片桑叶轻飘飘掉落,梁天一吃惊而吃力地抬头——直到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梁天一才发觉到自己竟将那句话呢喃出声了。

他看到了一双腿。

那是一双男人结实、粗壮的小腿,脚上趿着一双又破又旧的芒鞋。裤子是以最普通的灰布做的,打满了补丁。再向上看,就看到了他下巴颏上淡青未刮净的胡渣以及头顶上低垂着遮住了脸的那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

这个人穿得好似一个落拓潦倒的乞丐,可天底下绝没有一个乞丐会有他这样的气派。

“你是谁?”

枝桠上传来咕噜咕噜大口饮酒的声音,几滴酒液从树梢上滴坠下来。有一滴酒,顺着一片阔宽而深青的桑叶滑坠到梁天一的唇上。

梁天一不禁舔嘴唇。

老酒。

风拂过,桑叶颤巍巍地笑,酒香流散,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一个人被叫做冷血,不代表他的血就是冷的。相反,他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他姓冷,而他的心是热的,为正义而热,为侠气而沸腾,他的血比任何人都热。”

他的声音充满了惺忪的睡意,这个人含着未咽下的酒说话,口齿竟然还很清晰。

梁天一怔住。

地上突然长出一双破旧芒鞋,还露出一丝儿脚趾。“冷血的血绝不冷,至少比你的血要热得多。”那人淡淡地说道。

梁天一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梁天一甚至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就在一眨眼间从桑树的枝桠间出现在眼前的。

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手上还抓着酒葫芦,眉目间满是风霜沧桑,下巴颏上的胡渣微沾着酒液如雨滴,透着几分潦倒落拓的意态。他的模样有些老,可他的眼睛却好像不肯老,仿似星子,就这样始终在千万年的岁月里固执地闪闪,历经着雨雪风霜,笑看着人间欢愁,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沧桑与清亮。

“‘樊楼一双鬼’?”那人随意端详了梁天一几眼,就把他的身份看出来了,“你是弟弟梁天一还是哥哥梁俊一?”

梁天一又吐出一口血,怪笑几声。

“你是谁?竟然连鬼都认得?”

那人不答,蹲在地上端详着那几滩血迹。是血?还是鲜红的雪?它们在浓金色的阳光下,很快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阳光如此温暖,却无法将冰霜融化一丝儿。

“好厉害的寒毒……”梁天一蓦地对着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还渗着血的伤口。落拓汉子瞧见那伤口边缘平滑如线,形状如一枚柳叶,看起来仿似一枚柳叶形状的暗器将他胸口击穿,从而留下完整的印子一般。

梁天一嘿然道:“你这潦倒汉子,倒也有几分见识,这是‘祝融娘子’的暗器‘春水’留下的毒。你瞧它,是不是美丽又可怖的?”

落拓汉子动容:“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祝融娘子?”

梁天一喘道:“江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被叫作祝融娘子不成?”

“祝融娘子”为恶江湖二十载,不但取财,且要取命。她做过的最轰动的一件案子,是十七年前化作婢女潜入襄州首富的赵家,将赵家珍宝劫掠一空之后,点燃了熊熊大火。赵家的人、狗、羊、马、鸡全中了她的“碧绿”之毒,瑟瑟颤抖,动弹不得,被活活地烤熟了——

那夜火弥四五里,烧尽襄阳民舍千间,死者达五十余人,就连襄州的府署、廪库都未曾逃过。据说那场大火的幸存者,日后但闻肉香皆狂呕,只因那日大火将许多活人生生烧死,当是时,老幼呼号,狗马奔走,惨叫满城如地狱鬼哭,市坊间弥散着诡异的焦肉香气……

故而,祝融娘子凶残之名一向为各地富贵人家所忌惮。可是,虽然江湖中屡有人觊觎她的不义之财,也有人愤恨她的残酷毒辣,许多人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都想找到她或杀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落拓汉子蹲下来打量着梁天一,他业已发觉他身受重伤——不但脏腑被人打穿了流经血液的脉络,造成了内出血,还中了寒毒。

汉子道:“你是被祝融娘子所伤?”

梁天一道:“可恨我千方百计探听到那女魔头的行踪,却被她所伤,见不到到她的死期,我真是不甘心……”他用力喘气,积攒起最后一丝儿功力,想揪住这落拓汉子披散的衣襟。可那落拓汉子虽然看起来就像动也未动,梁天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梁天一“呸”了一声,放弃了,桀桀地怪笑:“我瞧你也会些功夫,是个江湖人,你可知六扇门中的四大名捕?”

落拓汉子悦然道:“知道啊。”

梁天一道:“你既然知道四大名捕,就该知道他们自诩正义、自负侠气;你既然知道祝融娘子,就该知道她丧心病狂、残酷毒辣。你说——”他忍着剧痛哈哈大笑,“若四大名捕知道了祝融娘子的行踪,他们会不会全力缉捕追杀她?会不会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落拓汉子淡淡地说道:“只要是作奸犯科的恶人,若他们知道,当然会去抓、去捕、去杀。但他们是为公理而抓人,决计不会像你说的这样,为了泄愤,而要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梁天一“呸”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我只要她死!”

他睨着这个落拓的汉子,慢慢地道:“我拼力逃出来,原以为这条消息要随我一同埋入泥土了……幸而老天还是有眼的,竟让我遇到了你。”

落拓汉子稀疏的眉毛剔了剔,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梁天一道:“我早已听说,四大名捕中的追命老三如今就在齐鲁之地办案。你……去找他,将我说的话尽数告诉他。就说祝融娘子人已至青州城,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

落拓汉子沉吟,点了点头:“祝融娘子一向行踪诡秘,又凶残毒辣,你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踪以及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的?”他又道,“祝融娘子丧心病狂,已实在不能算做一个人,但你们这‘樊楼一双鬼’兄弟俩嗜赌如命,在鬼樊楼里混迹,奸淫掳掠的恶事也没少做,照样是个恶人。你说——”落拓的汉子冷笑道:“若四大名捕遇着你,杀还是不杀?”

“我都要死了,杀不杀,又有什么要紧?你可知,我的哥哥梁俊一已经死了。”梁天一嘴角流出血沫,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他手指用力得蜷曲,手背上青筋浮起,也已凝了薄薄一层冰霜。他抓着那锦囊,嘶声道:“我的哥哥就在这里,就在这锦囊里……他在鬼樊楼被祝融娘子骗走,为她效力。她承诺哥哥,会给他一笔财宝。可是你猜怎么着?哈哈……”

梁天一苍凉而凄苦地大笑:“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给我哥哥,反而取走了他的命!”他咬牙切齿地抓紧了锦囊,“她把我哥哥活活烧成了灰烬!我的哥哥,如今早变成了锦囊里的一抷尘土!”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像个稚气的孩童。

落拓汉子见了,也是一愣——向来只听说这对兄弟联手为非作歹,恶行滔天,倒是不曾听闻过他们还这样兄弟情深哩。

梁天一森然笑道:“谁杀死了我哥哥,我也要杀了她报仇。我依照哥哥留下的线索,在鬼樊楼里见到了她。她果然也来骗我——嘿!她打量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哩!那个女魔头贪婪、吝啬、残忍,骗别人为她效力,许以重金,可当她成功的时候,就会立即变成一朵可怕的食人花,把所有骗来的手下都活活烧死!”

落拓汉子也不禁为之皱眉。

“我是去报仇的,自然不会受她的欺骗。可惜她阴险狡诈,竟窥破了我的心思,将我打伤,若非我逃得快,此刻已到了地府了……”

“你本就是鬼,还怕到地府吗?”

梁天一桀桀地怪笑,仿似一只将死的夜枭。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不断吐出血,那些血又旋即凝成冰霜,就连他的肌肤和毛发上也开始凝霜了,速度越来越急切。

落拓汉子叹了口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做的孽,神仙也难救。

梁天一的笑声越来越低,他忽的解开锦囊,手指儿颤抖不止,锦囊里的骨灰尘屑也为他的动作而簌簌扑落些。汉子微睨着梁天一,脸上露出些诧色。只见梁天一蓦地哈哈大笑,竟然将他哥哥的骨灰屑尽数往自己口中倾倒,和着血沫,嚼着咽下去了!

梁天一低喃道:“骨中骨,血中血,皮肉连着皮肉……”他将锦囊塞回怀中,又摸出一枚青碧而轻薄的柳叶递给那落拓的汉子——

“这是?”

“祝融娘子的‘春水’。”

落拓汉子接过,指尖触时,只觉出其冰凉、彻寒,竟难以分辨这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似银非银、似铁非铁、似铜非铜的暗器材质来。这明明是柳叶儿模样的暗器,为何叫做“春水”?他沉吟着,将那枚柳叶儿收好,暗暗思忖,若是交给大师兄,他必能瞧出这暗器的材质,甚而是这暗器如何用、几分力道都能一清二楚哩。

——那是个天下暗器的大家。

他的眼中闪动着温暖的笑意,那笑意中藏着牵挂和惦记。

梁天一的生命就像是一星儿即将灭掉的烛火,只要跳一跳,就再无以为继了……他奋力地挣扎一下,还想伸手去扯住落拓汉子随意披散的前襟——

“一定要告诉他!告诉追命!”

落拓汉子哂道:“不必了。”

梁天一蓦地睁大了双眼,恨声道:“你——!”

落拓汉子冷冷地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梁天一叱道:“难道你不是!”

汉子冷笑道:“我当然不是——虽然你确乎是个恶人。”他又道,“我先前答应你,要将祝融娘子的消息告诉追命,现在他已知道了。”

梁天一瞪眼:“是你——?”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大部分的酒鬼,都不喜欢多管闲事。”落拓的汉子忽而笑道,“不过,你很走运,我偏偏就是个好管闲事的酒鬼。”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捕快,六扇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

梁天一喟然叹气,那个名字已溜到了他唇齿间,他却来不及把它说出口。因为梁天一死了,但他这样一个恶人,竟也死得很安详。

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落拓的汉子是谁?

他就是追命。

追命是谁?

追命属于王府第一智手诸葛先生的管辖,武林四大名捕之一,排行第三。

追命仰头,大口大口地饮酒。树梢儿上挂满了微酸微黄的桑葚,此刻还未完全成熟。追命一抹嘴,微睨着桑葚而笑。

他总是笑得这么温暖、洒脱、豁达。尽管他也别有许多伤心怀抱,但他还是常常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即使是恶人,比起遇到他那其他三个兄弟,也许更宁愿自己遇到的是追命老三。因为哪怕是为敌非友,追命给人的感觉,也是轻松多过紧张,嬉谑甚于威严,谐趣胜过恐惧。

追命才了结上一桩案子,他途径这颗桑树,犯了酒瘾,继而感到困倦,故而躺在枝桠间喝了一会儿酒,小睡了一个午觉。梁天一狂奔而来,在几里之外就吵醒了他,又对他说了祝融娘子的消息,想借四大名捕之手,为他兄弟二人报仇。

追命不可能为“樊楼一双鬼”去报仇。

但追命却不能不去抓祝融娘子。这桩事,原不在追命的预料之中,但是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因为他是一个捕快。

世人都道天下捕快皆鹰犬。他和他的兄弟们却是四个普通而侠气凛然的捕快。他爱做捕快。每抓一个坏人,这世人就少一个坏,好人就能过得好一点。他愿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好人都过得好,不必受坏人的欺辱,不必遭小人的折磨,不必被风霜摧折,这就是他做捕快的意义。

抓坏人就是他的快乐,这快乐胜过人世一切的享乐。

追命喝着酒。

飒飒风过,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从桑叶间悄悄逃离。追命头也未抬,忽的一扬手——掌心摊开,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在他掌间傻乎乎栽了个跟头。

风嘲笑。

桑葚儿复又郁闷翻滚一个跟头。

追命把那颗桑葚儿放在唇齿间微嚼几下,咽下去。那青涩的味道叫他回味起无情曾经为他酿的桑葚杨梅酒——那是在他们四师兄弟日常切磋武艺时,追命成功躲过了无情七八把飞刀、十几枚铁蒺藜并铜珠子而衣裳鞋袜却没一丝儿破损的奖励。

想到桑葚杨梅酒,追命的眼睛就立即变成会说话的星子,带着一点儿笑意,也带着一点儿醉意。

更亮了。

 

第二回 老酒馆

 

别梦山庄又叫“十绝山庄”,据说在齐鲁之地很有些名气。不过其实它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江湖势力。

它只是富贵。

很富贵。

别梦山庄的主人李绝愁家资巨富,祖上收藏成癖,据说别梦山庄中有金石古玩、字帖书画、名器珠玉等十件家传宝物,号为“十绝”,其中还包括了王羲之的字和顾恺之的画。

祝融娘子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

所以追命不能不去。

老酒馆门前挑着一方深青旆帘,上头单绣着个“酒”字,笔法冷峻孤拔,有着银钩铁划般的萧杀气质。而门首悬着两盏红栀子灯,一左一右,灯罩上分别写了个“老”字和“酒”字,这回的笔迹却温敦遒劲,透着一种明悟世情的宽容气度。

字都是好字,只是分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追命走进老酒馆。

酒馆的柜台前站着一个冰霜样儿的中年老板,正低头拨算盘、看账薄。老板的身后身后十步开外的年轻伙计打着哈欠,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碗老酒,竟也不起身去招待客人——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酒馆,这样一丝儿笑模样也无的老板和这样一个懒得像酒鬼的伙计。

所以这家酒馆如此冷冷清清,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了。

追命动了动鼻子,欣然道:“老板,有酒吗?”

老板微睨了他一眼,动作顿也不顿一下。那年轻伙计倒先嘻嘻笑起来:“喂,你这汉子是不是傻?喏,外头酒帘子挑着,红栀子灯挂着,你瞧不见呐?”

追命被人说成“傻”,不但不恼,反而笑吟吟地点头:“我瞧见了,还瞧得很清楚。”

年轻伙计伶牙俐齿地道:“那你还问。我就说你那么亮的一双招子,怎么斗大个‘酒’字都瞧不见。哎,你是真的傻?”

老板冷冷地说道:“他不是傻,你才是真的傻。”

年轻伙计不服气地低哼哼两声,转过头,赌气得不肯说话了——这真是古怪,天底下竟有敢跟自己老板赌气的伙计哩。

追命将自己的葫芦放到柜台上,屈指扣了扣黄木的桌面。他好像只是很随意的动作,但仔细听,那几声又像是一支曲调。

“老板,有蔷薇露吗?”

老板睇了那葫芦一眼,终于抬头,对追命青眼以加,冰雪似的眼底露出一星儿悦然而尊敬的笑意:“我有一卮蔷薇露。”

追命飒然道:“我能长醉十州春。”

年轻的伙计立即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中年的酒馆老板点头,露出肃然恭敬的神色。

“三爷。”

原来此地就是诸葛正我早年设在齐鲁之地的暗桩,无情入门后不久,诸葛正我就将这个暗桩交给无情全权打理了。酒旗上的字,就是无情所写;而门首红栀子灯上的字,则是他的二师弟铁手拜师后所写。后追命、冷血相继入门,也知道了这个地方,彼此约定了联络的暗语。因追命是个酒鬼,无情遂与这个三师弟约定,吩咐他手下人以“蔷薇露”与“十州春”为暗号——这两种酒自然是追命众多“酒娘子”中的两种了,且是他颇心爱的两种。

追命来此,一面是为了请他们帮自己传消息回京师,致信给大师兄无情和诸葛世叔解释自己的行踪,一面是来打听别梦山庄的种种情形。

“李绝愁的夫人姓崔,大概七八年前去世了,李绝愁一直没有续弦。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做崔轻,随母姓,今年十四岁。这个小女孩儿十分不幸,刚生下来就得了一种可怖的怪病。李绝愁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她。她发病的时候非常吓人,连家中的婢女都很害怕她——”

追命忽的打断道:“什么样的怪病?”

酒馆老板道:“一种热病。她本学过武,力气不小。那病发作的时候,全身似火,更兼力大无穷,会摔打、撕咬、袭击别人,就算是自己的亲爹也不例外,不但疯疯癫癫,还会抽搐不止。当她的病发作的时候,她是清醒的,但她已不能控制自己发疯。据说有一年,她只有六岁,发病的时候,流着眼泪亲口咬断了一只羊的脖子——那只羊是她的乳母,她就是喝它的奶水长大的。”

追命喟然叹息一声,仿佛有很多感叹。“真可怜——”眼睁睁看着自己发疯,这是何等的凄凉痛苦?

酒馆老板蕴藉不语。

追命道:“既然知道她自小生的这个病,李绝愁又为何让他的女儿学武呢?”

酒馆老板答道:“他不能不让。”

追命道:“为何?”

酒馆老板道:“因为若非她从小就请了师傅,学过武功,勉强抵抗了些那热毒,李绝愁的女儿早就在第二次病发的时候就死了。”

“原来如此,是我浅见了。”

“三爷言重。”

追命问道:“别梦山庄有多少人?最近可有新来的婢女或仆役?”

酒馆老板翻了翻“账薄”,答道:“没有。别梦山庄只有主仆七人。分别是:李绝愁和他的女儿崔轻,照顾他们的贴身婢女小苏,厨娘宋五嫂,还有两个家丁,一个干杂活儿的婢女。”

追命诧道:“这样少?”

就算是一个普通小镇的首富家中也不止这么几个婢女仆役哩。

酒馆老板道:“因为崔轻发病的模样有些吓人,其他婢女和仆役都待不长久。如今肯留下来的这些,都已为别梦山庄工作好几年了。”

追命沉吟片刻。

“多谢。”

他重又带上那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转身往酒馆门外走。酒馆老板忽的道:“三爷,请你留步,小人还有话要说。”

追命回头:“请讲。”

酒馆老板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大酒葫芦,几步上前,递给追命:“三爷,您忘了东西。”

追命随手掷了自己原先的那个葫芦,接来拧开塞子,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好酒!十五年的三白酒,不愧是大内的贡品。”

那双眼睛里时常荡着散不去的酒意和笑意。

今天却透着一种特别的温暖。

追命谑笑道:“我并不曾在这里留下过任何酒哩。”奇怪的是,他这样问着话,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明白的,一丝儿真心的疑惑也没有。

酒馆老板垂首道:“奉大爷的吩咐,若三爷来了,就用这里最老的酒招待。”

追命悦然道:“多谢大师兄。”

酒馆老板的声音中也透着一丝别样的笑意,能叫人听得出他的敬慕和歆羡:“三爷改日回到京师,请代蔽店几位向大捕头问安。”

“放心。”

追命拍了拍酒葫芦。他的眼睛已醉了,那微愁就化作了淡淡的笑意。若仔细看去,仿似还有一丝儿蕴藉深秀的温情。

依稀是羁旅浪子对家的向往。

 

第三回 小女孩儿和小山羊妙妙

 

追命在老酒馆打听清了别梦山庄的位置。

他一双腿胜过一匹马。

追命微眺着远方,等蹚过眼前这条溪流,别梦山庄就在那片竹林的前头。浅金色的阳光照射在粼粼的溪水面,柳条垂下,微微拂动着,荡漾着的溪面上就像洒落了一河的药金。追命不禁低哼着一句记忆中戏文的唱词——他想起了什么?

也许这粼粼的水面叫他想起一个曾在井水边遇见的姑娘。

微愁的眼波,微醉的酒窝。

一段叫人永难忘怀的、少年的爱恋——每当逢着人世间这样平淡而美丽的时刻,它就会情不自禁地盘桓在追命的心头。追命常常望着一条溪流和一条河水,追忆着自己过去的年华。他追忆着自己的“得”与“失”、“命”与“幸”,时而自嘲从前自己那过早老去的、沧桑的年少,时而得意如今自己这不肯老去、依旧清亮的双眸。

他的眼睛仿似星子,很亮。

总是醉醺醺欲眠。

当他遇到别人陷入险境的时候,那双眸子就会立即变得比任何人都清亮、清醒——譬如此刻,柳条儿微微晃动了一下的瞬间,溪岸这头的追命已如柳絮般飘远!

溪流的那一端湍急如剑,咆哮着、沸腾着卷动一袭鹅黄色的小小影子!追命眸子一紧,他蓦地伸出手,如一只大鹏鸟倏然越过,胳膊下就挟着那一缕鹅黄色,双腿疾滑步,冲天而起,气势如虹,却是轻飘飘落到了溪流对岸的草地上。

那一缕鹅黄色似火,灼烫着追命的手臂。

那具瘦弱玲珑的身躯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追命推开——追命何等功力,猝不及防之下,竟也真的被她推开了!

她叱喝道:“你走——!”

那声音无比稚嫩,还是个孩子,本该天真无邪,此刻这一声叱喝却满溢着暴戾、凄苦、绝望与怨恨,还有浓浓的悲哀。

追命吃惊地睨着这十三四模样的小女孩儿。

她双足一点。

那一缕鹅黄色如一朵被飓风吹散的含笑花,柔弱凄凉而无法抗拒地飘走,眼看着又要回到彻寒冰冷的溪水之中!

然而——

仿似一阵春晖,飓风就变成了春风,含笑花终逃脱了厄运,被托在了宽厚的手掌中。小女孩儿无论怎么跑,她的眼前都会蓦地横着一条腿、一条结实粗壮又充满力量、如山般难以撼动的腿,她诧而回头:“你竟然——!”

她忽的下腿横扫,而后足尖一勾,狠踹向追命独立着的那条腿。

她的招式看起来很凶狠,脚步却虚浮无力,浑身像秋风中即将死去的叶子瑟瑟颤抖!她的脸色诡异而艳丽,白的肌肤像雪花一样白,脸颊上的两团殷红却像是被烈火炙烤般要冒出烟来,额头上的冷汗滚滚流下,与溪水混成一串。

追命抓着她的胳膊,她鹅黄色的衣袖不经意向胳膊肘儿滑去,露出的莹润肌肤上尽是一道道交错的红痕,就像被烧红的铁条烫出来的一样,印在肌肤表面,并向衣衫内蔓延去。追命的指尖偶一触到那痕迹,便立刻感觉到了炙热的疼痛,旋即指尖被燎起了一串小水泡。

那小女孩儿的眼眸里浮现出深深而深深的痛苦!

追命大为惊骇,两指疾点,迅速封住小女孩儿上身的几处要紧穴道,又伸出两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紧皱了一双淡淡的眉峰。这女孩子年纪小小,体内却有一股可怖的热力流窜在五脏六腑并奇经八脉之中——既像是一种掌力的内伤,也像是中了某种热毒。而且追命还发觉,这伤势不是缠绵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几个时辰、几天、几月、几年的时间,而是已十几年了!

是谁这样毒辣,竟会对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女孩儿下这样的毒手?

追命的胸腔中涌起一阵阵的怒火。

他扣住了小女孩儿的脉门,旋即一股极寒的强大内力猛地冲刷着小女孩儿的经脉,逐渐将那股邪异的热力封住。追命更皱紧了眉峰——

奇怪,这热毒竟是无法被他的内力所迫出去。

那小女孩儿惨叫一声,只觉如置冰火两重天。她只叫了一声,就咬紧牙关沉默,将如樱开的唇已咬出了深深的血痕。追命见了,也暗暗赞她的骨气。

在溪水与极寒内力的交迫下,纵然此刻阳光懒洋洋又暖洋洋,小女孩儿还是不禁瑟瑟颤抖,浑身泛起一层薄薄冰霜,更显得面容洁嫩剔透

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追命撤了手,后退一步。

那小女孩儿经了这样一番折磨,整个人瘫软在草地上,莫说爬起来,她此刻连手指动一下的力气也无!她的眉眼尖挂满了霜华,仍然透出无比的痛楚与凄苦来,显然折磨还未停止。但痛楚过后,凄苦之后,她的脸色已比刚才好了许多。追命特意留心看了一眼——这小女孩子胳膊上铁烙般的红痕竟然全消退了!她的肌肤仍然莹润洁嫩,完全看不出方才那可怖的景象了。

追命等她缓缓睁开了眼,正欲问话,却见她脸色遽然变了。

“小妮子?”

“妙妙!你在哪里?!”

那小女孩儿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就高声叫唤起来!她稚嫩的声音里充满焦急、恐慌与惊怖,仿佛刚才在她的身上可能发生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追命的眉头紧皱。

那小女孩儿唤了好几声,声声带着哭腔。追命的耳朵动了动,风低吻过他的耳畔,给他带来了陌生的讯息——远处“咩咩”的叫唤声渐渐响起,追命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崽儿笨拙地自草丛中跳跃出来。那小女孩儿自然也看到了,不禁喜极而泣,小山羊狂奔到女孩子的怀中。她搂着小山羊,亲吻着它的额头,呢喃数声——

妙妙,妙妙!

我的兄弟!

幸而我不曾伤害到你,幸而你早早远离了我!

追命盯着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儿,心中疑惑更甚——这样一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为何举止如此怪异?为何言行如此突兀?

那小女孩儿平静过后,搂着小山羊妙妙,深深凝视着追命,蕴藉不语。

“你是谁?”

追命想了想,哂道:“我姓崔,叫作崔各田。”

小女孩儿道:“多谢。”

追命道:“如方才那样的情形,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出手相救的。”

小女孩儿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在多谢你救了我的命。”她凄苦地一笑,“相反,我本来还要怨恨你多管闲事哩!我得了一种怪病,这病折磨着我,令我发狂——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不幸。我若即刻就死了,反而还要感谢老天爷好心,叫我不用再挨这苦楚折磨。”

追命喟然道:“小丫头,纵然十分不幸,你……也不该这样想。”

他叹道:“你很痛楚,这很让人怜惜,也确乎是一种不幸。健康这种宝贵的财富,‘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你若坚强些,将不幸的命运打倒,就能活得更快乐了些、洒脱些,也许某一天,你会发现,不幸的命运,有时可能也是另一种迥异于寻常的运气吧。”

小女孩儿自嘲道:“运气?这叫什么运气——”她怨恨道,“你没受过命运的折磨,怎会知晓这可怖的滋味!你可知,从刚出生就受了带毒的内伤是怎样的痛楚!也许下一刻太阳落下的时候,我就立即死了;也许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还要继续受着折磨——我怎么将命运打倒?又怎么快乐洒脱?”

追命摇头:“你怎知我不知道你的痛楚呢?这世上,谁若不曾受过命运丝毫的折磨,那也确确实实是一种不幸,因为他的人生毫无滋味。命运的折磨本就是一种试炼,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打倒命运,让命运跪下……你别瞧我现在这样生龙活虎的,其实,我刚出生的时候也受过内伤。并且,我有一位大师兄,他很了不起,因为他就是个坚韧、强大的人。他自小遭受不幸,全家都给人杀了,自己的一双腿子也被仇家废了,从此再站不起来——”

小女孩儿震惊地望着追命,失声道:“他怎的这样不幸——?”

追命敬仰道:“这自然是一种不幸。但是,因为他是个坚韧又强大的人。所以,他把命运加在他身上的不幸升华成了一种骄傲——他身体虽残疾,心灵却比任何人都强大、完美。他几年寒暑,苦练不辍,最终练成了极厉害的暗器功夫。他不但自己活得骄傲,活得精彩,还令世上许多不幸的人们也能得到公道,从种种不幸中得到解脱。因此,他虽然双腿不良于行,可是,命运没有将他打倒,相反,他把不幸的命运打倒,从此叫命运跪在他面前。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运气呢?”

小女孩儿怔怔着,面庞上油然流露出钦佩、羡慕、向往之色来。“如此说来,你这位师兄他——的确是一个非常了不起、坚韧又强大的人。”

追命淡淡地笑道:“其实,人若不是活到了最后,从糊涂活到明白,从懵懂活到清醒,又怎能真正参透人生的得与失呢。所以,你不要太早就判定自己的命与幸。”

小女孩儿的神色茫然而倦悒,呢喃道:“你小时候受了内伤,也像我病得一样痛苦吗?难道你的爹爹妈妈也像我的爹爹一样,无论你活得有多少痛苦,都要逼你活着吗?”

追命温和得甚而有几分温柔了:“我的爹爹妈妈当然都希望我活着,他们非但希望我活着,还希望我能活得高高兴兴、健健康康。这不是逼我,难道我自己不想活吗?所以他们把我送到一位好朋友那儿去,就是为了治好我的内伤。因此,你的爹爹也是一样。在你忍受着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时,你的爹爹正忍受着更可怖的痛苦——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到这样的折磨。”

最后,他的声音里充满感叹:“你以为你自己是最痛苦的人,殊不知,在你受折磨的时候,你的爹爹必然比你更痛苦一百万倍不止哩。”

小女孩儿那洁嫩剔透的脸颊上顿时滚滚落下了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她含着泪、笑容无邪而可怜,面庞上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来:“所以我不怨恨你让我活着,也感激你——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好不叫我爹爹为我伤心、痛苦,但是———”小女孩儿说道:“我多谢你的,仍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性命。”

追命掏出葫芦,饮了几口酒,抹了抹嘴,道:“那你为啥谢我?难道我方才还做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吗?”

小女孩儿道:“自然。你阻止了我,我便没有能力伤害妙妙了。你救了妙妙,我感激你。”她这样说话,仿似自己的性命还不如这只山羊崽儿重要。阳光下,她眉毛上挂着的冰霜徐徐融化,流下的冰水就像是她的眼泪,浣濯过风尘,露出眉眼原本倦悒而多情的模样。

这小女孩儿的头发上簪着一朵小小的豆荚花儿,追命闻到了那种质朴而平淡的味道,非常清新——追命常常喜欢以酒来观人,而以“味道”来判断人的,通常是无情。在这个时候闻到了这样无邪纯洁的味道,叫追命心头对这个小女孩儿疼惜更甚。

“小妮子,你是谁?谁打伤的你?”

“你年纪已这样大,应当知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没有原因。”那小女孩儿摸着小山羊妙妙的耳朵,喟然叹一声气。

她时而天真,时而深沉,倒叫追命想到了一个人。

追命道:“那我就不问原因,我只问你的病情——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儿道:“你……很是了不起。”她凝目向追命的葫芦,“我自出生起被坏人打伤,得了一种可怖的怪病,很多年了,我的爹爹为我请了很多大夫,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治好我的病,只能抑制我发病的次数和延长发病间隔的时间罢了。我发病的模样又丑陋又吓人……”

说到这里,她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儿伤心——任何一个无邪可爱的小小少女,要长年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岂非是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情之一?

追命安慰道:“吓人的、可怖的,都是病,并非你自己,你……不必过分伤心。”

小女孩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发病的时候,会伤人的。”她低头抚摸着小山羊柔软的脊背,“我害怕伤害妙妙……妙妙是我的兄弟,我的伙伴,我的家人,它和我一起喝过羊妈妈的奶水……我是宁愿死了,也不能伤害它的。”

她抬头,对追命道:“我烫得难受,只好躲进溪水里去藏着,好让妙妙赶快逃走。然后——你来了。我怕我也会伤害你,我叫你走,你却不肯走,还救了我的性命,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功夫是这样好的。”小女孩儿有些感伤,有些凄苦,有些寂寞地道:“你……比那些大夫厉害些,他们每次都要等好久,才能让我安静下来,从一头野兽变成一个人……”

追命凝着眉。

他业已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了。

 

第二章 别梦山庄

 

第一回 小苏

 

追命在去别梦山庄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和她的小山羊妙妙。

“我也姓崔,我叫崔轻。”

“这么巧,也许多年前,我俩算起来还是本家呢。你家在哪儿?你现在不宜动,我先把你送回家去,以免你家人担心你。”

“别梦山庄,就在前头那片竹林那边,多谢你。”

她稚气无邪的五官与倦悒多情的眉眼混合成了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忍不住会觉得喜欢、疼惜。追命也不例外。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被病痛折磨的毫无力气,就算她不是别梦山庄主人的女儿,追命也会先将她送回家去——更何况,她确乎是李绝愁的女儿。

崔轻伏在追命宽阔结实的背上,还搂着妙妙,她道:“我爹爹——总还算是比别人家爹爹更能干些。你救了我和妙妙,我爹爹一定会感激你的。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尽管向我爹爹开口。”

追命哂道:“我若是这样的人,方才就不会出手救你了。”

崔轻道:“话虽如此,知恩当思报答——这是我爹爹从小教我的道理。一个知恩不报的人,已不能叫做一个人。你不要我的报答,这说明你是个侠义中人,你很好;但我却不能不报答你,否则,我就不能算是一个好人。”

追命笑道:“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哩。”

崔轻道:“人生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听到,都为时不晚。”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就像是在阳光下快要融化的松香,温暖而沧桑。

追命叹道:“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气质却这样沧桑;对于人生的况味,也已品尝得太多了。”

崔轻凄苦道:“一个人是不是沧桑,通常与年纪并无太大关系。有的人出生不久,已遍历了风霜,模样还小,心智却老了;有的人年纪老大,洞彻世情,却始终保持着少年般的乐观、豁达、快乐,就仍可以说他是年轻的。而我不幸,就是前一种。”

追命突然道:“你喝酒吗?我突然很想喝酒。如果此刻有一壶酒,我们就可以畅饮了。”

崔轻道:“我的母亲——她是一位高明的酿酒师,我作为她的女儿,岂能不会喝酒?但是,喝酒,须畅快,要有豪情。你与我,现在喝不到一块去。”

追命道:“为何?”

崔轻道:“因为我满怀着怨恨与愁苦,而你却如此豁达、快乐。借酒浇愁的人是最没出息的人,也是最对不起酿酒师的人,我不能做这样的人。我很愿意与你畅饮,但绝非此刻。”

追命哂道:“丫头,你很对我的脾气。”

崔轻终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淡,充满了沧桑的无邪与淡漠的诚挚。她道:“我已看出来了。你——是个酒鬼。既然如此,到了别梦山庄,我只好用最老的酒来谢你。”

追命放声大笑,只觉得十分痛快。

他又问道:“丫头,你既然生着病,为何自己一个人在这野外?照顾你的家人呢?”

崔轻道:“我是瞒着小苏偷跑出来的。今天的太阳这样好——”她迎着日头情不自禁地眯着眼,叹息道,“我已很久没有离开过山庄的房间,见到这样可爱的太阳了。”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长时间离开那间昂贵的房间。

房间的地板下常年用温泉水熬煎着各种名贵的药草用以维持她吝啬的健康,也有为了防止她发病而布置的种种精妙奢华的奇珍异宝。

疾病就像是一座痛楚而名贵的樊笼,牢牢地囚禁住了她的自由。

而后,又加了一把“爱”的枷锁。

追命问道:“谁是小苏?她是你的家人吗?”

崔轻道:“她是我的婢女,也是我的家人。小苏不是谁,小苏就是小苏。从我有记忆伊始,她就陪在我的身边了。她照顾我,从来不怕我,就算我生病了、发脾气了,她也不会生我的气。相反,她会安慰我,哄我。”她叹道,“小苏很温柔,她就像我真正的母亲一样。”

追命暗暗思忖。

那么,小苏就不可能是祝融娘子了?

追命道:“你瞒着小苏,悄悄离开了别梦山庄。等她发现你不见了,岂非会很担忧你的下落?她既然是个温柔的女人,一定为你急坏了。”

崔轻嗫嚅着:“我……我只是想念太阳了……”

追命低头,忽而淡淡一笑,安慰道:“我并没有怪责你的意思。我是想说,为了不让小苏太过为你担忧着急,我们还是赶快回别梦山庄吧。她只要看到你平安无事地回家了,自然就放心了。”

崔轻点头。

“抱紧你的妙妙。”

追命蓦地提气点步,如一只投向林中的乳燕,一眨眼就疾掠入几丈之外的竹林中去了。崔轻感到了一阵风来——她就像一朵娇小的含笑花,被那阵清风一托,毫不费劲儿地就“飘”得更疾、更远、更轻松了。

“回家了。”

崔轻低头看着追命——

她只看到了他的头顶上,那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的边沿。她不禁猜想,他的下巴颏上一定还有未刮干净的淡青色胡渣。

那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被掀开,露出一张风霜沧桑的脸,眸子却依然清亮。

小苏站在厅门外,端详着追命,道:“多谢崔先生——若非崔先生好心,我只怕还不能立即找到阿轻小姐。我家主人此刻还在竹林祭拜庄主夫人,请崔先生坐一坐,喝口茶,歇一歇,庄主回来之后,我即刻就向他禀报。”

“小苏——”

“阿轻小姐?”

“崔大叔喜欢喝酒——你去酒窖,把我母亲酿的最陈的‘秋露’取出来,用来招待崔大叔。若他喝完了,酒窖中的老酒,可任由崔大叔品尝。

“是。”

小苏温柔地应声。她的声音轻盈入梦,而追命——啊,现在该暂时称他为“崔各田”了。崔各田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种幽香。

那仿似春天的柳条儿刚抽出来的香气。而小苏轻轻垂首,她是这样的循雅,她的身姿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她的面庞美好得就像是神龛里清水鲜花供着的自在观音像,端庄而妩媚,安详而萧飒,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魅力。

小苏的年纪虽然已不“小”了,可她身上那一种奇异的成熟魅力却是少女所万难及的。

崔各田好像有些“呆”住了。

崔轻对小苏解释:“他爱喝酒,我瞧见他的酒葫芦了。”

崔各田坦然一哂:“对,我爱喝酒,我是个酒鬼。”

小苏掩唇,柔声道:“崔先生说笑了,若是一个真的酒鬼,我想他是决计不肯承认自己就是一个酒鬼的。说自己是酒鬼的人,通常会比真正的酒鬼要可爱一些。”

崔各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仔细看去,又分不清他眼眸中闪闪荡着的涟漪,到底是笑意还是醉意了。

小苏施礼,福了一福,道:“我去为崔先生备酒。”

崔各田回礼:“多谢。”

小苏离开了花厅,她从崔轻的身侧转身走过的时候,带起一阵淡淡幽香的风——就是崔各田闻到的那一种幽香,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初抽的嫩芽儿。

崔各田的鼻子比别人稍微灵敏一些。

至少要比崔轻的灵敏。

因为直到这个刹那,崔轻才闻到了小苏身上那股幽香——她没有像追命那样有些“醉”,相反,崔轻微微颦眉。

她倦悒多情的眉眼中流露出一种真切的困惑来。

——小苏?

——小苏身上怎会是这样的味道?小苏的身边怎会这样的幽凉?小苏应该是温暖的、苦香的,就像是一锅熬煮了多年的良药。

崔轻心忖。

——小苏她怎么了?

 

第二回 在她的墓前

 

“我带你去见我的爹爹。”

四周竹林萧萧,这片竹林存在的时间比别梦山庄还要早好几百年,故而粗壮参天。风一吹过,竹海就飒飒作声。崔各田低语道:“小妮子,你为何要躲起来看你爹爹祭拜你母亲?那是你的母亲,为何你不走到墓碑前,去祭拜她?”

“崔大叔,你不认识我妈妈,不知她是个多奇特的人——”崔轻呢喃道:“她爱喝酒,大醉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更多。可是,就算醉得再厉害,也丝毫不能减轻她人生的痛苦。直到她死去,我也不知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醉着的……爹爹一有时间,就来这儿看望她。但他不怎么带我来,我想,大概是因为妈妈生前常说,她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人,又将自己的骨肉害成这个模样,她没脸见我,也叫我不必来祭拜她——”

她叹了口气。

崔各田心忖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难道阿轻丫头的伤病与她母亲有关?亦或是她母亲只是为自己把她生出来受苦而感到愧疚?”

“我想,既然是这样说,她大约还是爱我的吧……”

“小妮子,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二人悄悄私语,被竹林风遮掩着,李绝愁丝毫没有发现——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了风的掩饰,以崔各田和崔轻的轻功,就算是会武功的人都很难发觉他们的踪迹;何况,李绝愁不过是一介文人,根本一点武功都不会。

崔各田目力甚好,纵然离了好几丈的距离,他也能清楚地端详那座墓碑——李夫人的墓地相当简陋,这当不是李家祖坟的掩埋之地。因为四围只有这一座墓孤零零地坐落着,长竿之竹上飘扬着写满字的白。当崔各田看清了墓时,心中诧色更甚——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只以几块青石草草垒就坟台,竖插着一块空白木牌。

就算把它称之为墓碑,也是很勉强的事情哩。

竹林风吹动白幡哗啦啦作响。崔各田凝目细看——他虽正经学问不佳,但一爱听书,二来常与无情、铁手这样的绝色风流人物厮混。那两个师兄一个比一个有学问,一个比一个有气质,追命就不爱看书,也多少受了些潜移默化地熏陶。追命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白幡上的字自然是绝妙的好,萧疏自矜,只是题的那些诗文,叫崔各田不解。

崔各田微睨着那一句枯瘦劲节的“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十个字,不由低声沉吟数遍,禁不住多瞧了几眼。

崔轻听到,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念这一句。”

她对母亲的印象极为模糊,然而毕竟骨肉血脉相亲,与生俱来的眷恋和依赖叫她记住了母亲生前大醉后,时常又哭又笑地念出来的这一句诗。

崔各田问道:“阿轻姑娘,你妈妈的坟墓为何如此潦草?”

崔轻摇头:“我——并不知为何。妈妈的坟墓都是爹爹亲手打理的,白幡上的字也是爹爹他泣后所书,想必有什么深意。”

崔各田凝睇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崔各田的眸子一凝,忽对崔轻道:“阿轻姑娘,我们未与小苏姑娘说一声,就来竹林看望你爹爹了。我想,她回到花厅,看到我们不见了,一定要找我们。不如你先回去吧。”

崔轻道:“那你呢?”

崔各田笑道:“我留下,一会儿你爹爹祭拜完了,我就告诉他我是谁,然后告诉他我今天在溪边做了什么。”

崔轻露出倦乏而忧悒的神色。“那好吧。我去看看小苏,她最近——很不对,我想,我要去看看,与她说一会儿话。”她爹爹性情温柔,崔大叔自己一个人留下,就算被爹爹发现了,他也不会责怪——崔轻如是想,转身疾掠,朝山庄里去了。

她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满眼的碧绿间,崔各田的脸色立即就严肃了起来。

风,轻轻缓缓地吹,风里淡淡的酒香流散。

崔各田眨眼间已藏身到李绝愁头顶上的一片竹叶上。

脚步声匆匆。

竹林外头进来个仆役打扮的男人,那仆役看也不看李夫人的墓碑一眼。真奇怪,在主人的面前,他的面容上一丝尊敬也无,反而冷冷地睨着李绝愁。

“庄主,您可考虑好了?”

“逼人太甚,只会得到玉石俱焚的结果。”李绝仍然专注地凝视着他妻子的墓碑,。他这句话说得清淡淡又轻飘飘,却透出了文人秀士的执拗与决绝。

“仆役”气道:“你——!”

李绝愁道:“我已说了,若想得到‘十绝’,那就将他自己这些年在青州城贪佞的账薄交给我,作为交换。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仆役”恨道:“你这样大胆?就不顾你女儿的安危?”

李绝愁讥讽道:“我这样做,正是为了顾全我女儿的安危。否则,他拿了‘十绝’,转身就来灭口,或将阿轻的身世宣扬出去,我的女儿岂非难逃此劫?他要富贵,我只要女儿平安,各取所需,各安天命。”他叱喝道:“去——告诉赵善缃!我与他要么各安天命,要么同归于尽!”

“仆役”的手掌倏然成爪,用力握紧又缓缓放下。他终是不敢对这个脾气执拗的男人擅做主张,唯恐坏了知府赵善缃的盘算,“呸”了一声,还是恨恨走了。

崔各田始终“飘”在竹叶上。

那“仆役”还不知道,幸而他不曾对李绝愁痛下杀手。否则,只消他有一点妄动,藏身竹叶上的崔各田即刻就会“踢”碎他的腕骨。

李绝愁目送那“仆役”远去,寂寞地坐在无名碑坟前。他口中忽的呢喃着“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数遍之后,忽然大笑;大笑之后,又出悲声。崔各田暗中听了,只听出了这个文士胸中藏着的无限凄苦与悲辛。

“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

李绝愁似哭似笑——可怜?谁最可怜?他不知,他只知道,阿轻是“她”唯一的血脉。他心爱的小女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他要保护她。

无论何时,直到永远。

 

第三回 蝉、螳螂与黄雀

 

崔各田指尖晃荡着葫芦的绳子,心不在焉地朝花厅走。

“崔先生。”

崔各田回头:“小苏姑娘。”他又露出那种仿似“呆”的表情,一双疏淡的眉毛也仿佛是羞涩得忘了长出来一样。

小苏“啊”了一声,柔声道:“我刚才到处找您,崔先生。”

崔各田拱手作揖,葫芦就在绳子上一晃一荡,而绳子则懒洋洋地牵在他的指头上:“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就随便逛了逛。”

小苏宽容地笑了笑:“不妨事,听阿轻小姐说,崔先生去见了庄主了?”

崔各田笑道:“并未见到。”

小苏微诧:“为何?”

崔各田叹道:“我瞧庄主他实在是伤心,不忍打扰他,就自己走开了。无非是打个招呼,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打扰庄主祭拜夫人呢。”

小苏道:“庄主与夫人伉俪恩爱,每每祭拜,伤心总是难免的。”

崔各田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小苏姑娘,刚才我从竹林那边过来的时候,曾见到一个仆役大哥,他落下了东西,我正要寻他。小苏姑娘看见他了吗?”

小苏道:“崔先生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崔各田“哎呀”一声,形容道:“是位高大结实的壮士,约莫与我年纪相仿,身量也相当,声音很有些气势。”

小苏道:“那是雷大哥,他平日跟在庄主身边比较多。”

崔各田笑道:“多谢小苏姑娘。”

小苏期期艾艾地问道:“崔先生,雷大哥他……丢了什么东西?”

崔各田哂道:“一个秘密。”

小苏瞠目结舌。

——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有的秘密是甜蜜的,有的秘密是伤心的,有些的秘密是凄苦的,有些秘密是可怖的——可怖到了会致命的地步,就会成为把柄。

小苏有秘密;

李绝愁有秘密;

赵善缃当然也有秘密。

每到深夜的时候,秘密就像月光下的影子,悄悄地浮现,盘桓在人的心头,无论你怎么赶,都赶不走。甚至你越在意它,秘密就越清晰。

晚宴早已散场了——这场晚宴,自然是为了感激崔各田在溪边救下了别梦山庄的阿轻小姐。并且,由于崔各田高明的功夫,李绝愁带着一种诚挚而急迫的热情,邀请他留下,为他的女儿治病。

崔轻却道:“爹爹,崔大叔只是路过。”

李绝愁立即转头,拱手对崔各田道:“崔先生,小女罹患此病,苦之久矣。我观崔先生本事出众,哪怕不能彻底解除阿轻的痛苦,也盼先生多留些时日,助她减轻痛苦。”

崔轻叹气。

小苏为她了一碗鲜美的鱼羹,她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地皱眉,望了小苏一眼——

崔轻也知道,她爹爹不会就这样让崔各田离开了,这全是他爱女心切的意思。崔轻默默地舀着鱼羹,口中滋味鲜美,她心中却微微的苦涩。

——罢了,只叫爹爹安心就是。

——我的病是好不了的,无论什么人来治,都是白费力气而已。

崔各田欣然道:“李庄主,你放心。”他心忖着,以他的功力,可先助阿轻姑娘减轻痛苦,等回了京师,可以向世叔和师兄请教。也许,阿轻姑娘还是有救的吧。

他实在怜悯这个不幸的女孩子。

也实在很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子能战胜她不幸的命运。

崔轻忽然道:“崔大叔,你尝尝五嫂的鱼羹。她是全天下鱼羹做得最好的女人,这样的鱼羹,你在别处根本吃不到的。”

她眨了一眼眼睛,眸子里含着笑意。

李绝愁也点头:“是的。”

崔各田看了崔轻一眼:“多谢阿轻小姐。”他以银勺舀了一口鱼羹,然而微微怔了一下,又转头多看了崔轻一眼。

“好吃吗?”崔轻晃了晃银勺。

崔各田忽然笑了。

“很好。”

宾主尽欢。

清夜寂寞,蛙鸣池中。

此刻,别梦山庄的大部分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天上的星子还醒着,它们眨眼,仿似窥探着人世间的种种秘密。

李绝愁还没有睡,他坐在花厅中。

那位崔先生还在后院的房间中为他的女儿运功疗伤,李绝愁却只让小苏守在了阿轻的房间中,自己却独自寂寞地坐在这花厅中,无奈地等着一个人来。

他在等谁?

风吹开了门,月光穿过了庭院里花枝疏影,漏洒成一条伤心凌乱的白水溪流。

门外站着三个人。

野风吹得庭院里那株桑树枝桠哗啦啦作响,树叶儿飘扬,月光浅浅的流溢,那上头好似藏着一团薄而轻、云雾一般的影子。

“你终于自己出现了。”

赵善缃负手,没有进入花厅,而是在庭院中悠悠地踱步:“我来了。我来就是想问你,我的要求,你可考虑好了?”

雷不动和雷生雨兄弟俩就守在赵善缃的身侧。

李绝愁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他的眸子里悲哀多过厌恶,怒火多过恐惧——他知道,别梦山庄真正的仆役,业已陷入轮回去了。

而凶手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绝愁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法掩饰的愤怒。“我也已说过了,除非你拿账薄来交换。否则,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把‘十绝’交给你。”

赵善缃一哂:“不可能。”

李绝愁道:“那么,我的回答也是不可能。”

赵善缃叹道:“绝愁,其实,富贵如浮云,荣华转眼逝,身外之物,你何必如此放不下?我只想要‘十绝’,我也是一片忠心,要将它们进献给官家。你若能交出‘十绝’,来日龙心大悦,我蒙受恩宠,难道会忘记你吗?”他一脸和善地道,“我怎么会反过来,伤害你和阿轻姑娘?阿轻姑娘的身世,我绝不会随便对外泄露的。”

李绝愁淡淡地道:“赵善缃,你身为青州城的一方父母,说着这样厚颜无耻的话,羞是不羞?耻是不耻?”分明就是强取豪夺,媚上邀宠,竟还说什么“富贵如浮云,荣华转眼逝”。这不但非常可恶、可耻,还非常可笑。

他真替这句话叫屈。

赵善缃脸色一变:“我好言与你商量,你却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他冷笑道:“李绝愁,你忘了你的女儿究竟是谁?你若执迷不悟,我将你父女二人缉捕归案,押送到京师,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届时你家财悉数充公,我再拿‘十绝’,反而更容易。我全是为了同窗情谊,才给你一条退路。”

李绝愁道:“为了我女儿,我是什么也不在乎、也不惧怕的。我既然知道你包藏祸心,‘十绝’的下落,我——绝不会告诉你。”他的眸子就像两枚冰雪做的丸子,彻寒冻骨,“我业已将此间之事传信给了京师的诸葛先生。他即日就会派弟子前来调查,你若不怕四大名捕,就只管在别梦山庄搜抢好了。只怕届时明日黄泉路上,阎王跟前,还要与我再一起分说同窗恩怨呢。”

赵善缃怫然作色:“你——!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就是六扇门的人,你果真敢将事情都告诉他们?你就不怕你的女儿难逃厄运?”

李绝愁惨笑道:“总比阿轻落在你手中要好,若是最坏的结果,我宁愿带着阿轻和她一起去见‘她’……我相信诸葛先生不是凡夫俗子,我若肯求一求他,或许阿轻还有一线生机。”

赵善缃淡淡地道:“我本来给了你机会的,但是——”

他手一挥——

“杀了他。”

雷不动和雷生雨一动也不动?

赵善缃惊道:“你们——?”他上前几步,用力一推搡雷家兄弟,便见月光下那两兄弟双目圆睁,胸口的位置在月光的倒映下,清楚地显示出一枚柳叶的形状——

他们的“心”已碎了。

赵善缃不过轻轻一推,两句壮硕的尸体就这么直直地倒塌下去,就像失去了根基的宝塔和断了柱子的屋宇,一刻也不能支撑。

赵善缃惊骇不已!

“是谁——!”

“是我。”

九曲回廊下,盈盈地站着一个女子——她轻轻垂首,仿佛有些腼腆。她是这样的循雅,她的身姿仿似净瓶中那一枝沾水的杨柳,她的面庞美好得就像是神龛里清水鲜花供着的自在观音像,端庄而妩媚,安详而萧飒,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魅力。

她是小苏。

她也是一只黄雀。

 

野风拂动,月光仿似生了香。

老酒的香。

 

第三章 食人花

 

第一回 苏宴喜的喜

 

“你杀了她的爱郎,而我杀了你——”

“小苏姑娘”对着地上雷不动的尸体,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慢慢叹息道:“就算是我借了这位‘小苏姑娘’面皮的小小报酬吧。”

“小苏,你不是在阿轻的房间守着她吗?”李绝愁听了她的话,失声道:“你难道不是小苏?!”

赵善缃叱喝一声。

“她怎么可能是小苏!”

“我女儿呢?”

“阿轻小姐啊……”苏宴喜幽幽地道,“小姑娘与那个新来的那个酒鬼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倒也聪明,似乎认出了我。所以,一面骗我到厨房为她取夜宵,一面带着那个酒鬼藏起来了。若非我要先取珍宝,非得将她和他抓到烧成灰不可哩。”

李绝愁闻听女儿和崔各田暂已脱离了险境,松了口气,又旋即意识到这个女人顶着“小苏”的脸皮,却根本不是小苏,那真正的小苏去哪儿了呢?小苏的“脸皮”……李绝愁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悚然悲呼,目中含泪。

赵善缃负手,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请问你是谁?”

他已知,这个女人能不动声色地杀了雷家兄弟,一定是个江湖高手。为今之计,当徐徐图之,不能以卵击石,误了自己性命。

“小苏”亭亭婉媚地一笑。“赵大人,我怎么可能不是小苏呢?我便是小苏,不过此‘小苏’非彼‘小苏’而已。”她幽幽地叹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正因为死人一向比活人可爱多了,所以,我对死人常常比对活人更加有耐心、更加宽容些。”

她的声音轻盈如梦,说话的模样就像是在曼声吟着一阙歌儿。

“我叫苏宴喜。”

月光下,桑叶儿轻柔地拂动。

赵善缃和李绝愁对视一眼——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事实上,放眼江湖,只怕也没有一个人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苏宴喜哂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叫我‘祝融娘子’。”

她的笑容如观音临世。而赵善缃和李绝愁却齐齐变了脸色!他们也许不知道苏宴喜之名,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绝无可能没听说过“祝融娘子”的恶名。李绝愁骨子里文士的傲气与执拗此刻显露无疑:“你这个女魔头!”他强忍着凄苦,叱喝道,“快把小苏的脸还给她!”

苏宴喜笑了起来,似一个无邪稚气的少女。

“小苏姑娘恐怕已在郊外被野狗啃光了吧。”苏宴喜柔声道,用一种抚慰的语气谈论着小苏的悲惨经历,“那位小苏姑娘,真可怜呐——”

李绝愁怒道:“你这毒妇!小苏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害她?你若求财,珍宝尽取就是。害人性命,手段如此毒辣,你不怕作法自毙吗?”

苏宴喜淡淡地道:“骂得好。”

她的修眉一扬:“我当然不怕。”她忽而婉转多情地喟叹一声,“只不过——这世上确乎有一样东西,是我很怕很怕的——”

赵善缃和善地问道:“那是什么?”他本已不指望这个女魔头会回答他的话,谁知苏宴喜微睨了他一眼,竟然开口答了。

“那就是穷——你们可品尝过贫穷的滋味?我相信,任何人只要尝过一次贫穷的滋味,就永远都忘不了。从此,就会沦为财宝的仰慕者。穷,就是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穷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一切恶的胎腹,罪恶的深渊。而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这世上除了贫穷,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她的眼神幽幽如梦,漆如浓墨。“苏宴喜是谁?苏宴喜早已死了许多回了,化为一具腐朽的尸体。可是——这个人世本就是一具巨大的腐尸,早已腥臭不堪……”苏宴喜喟然道:“而我——我就是人间这具腐尸上开出的一朵食人花。”苏宴喜的笑容仍然如那观音临世般出尘绝艳。

而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是想到了是汴梁废沟渠中的淤泥和冰雪、鬼樊楼中的潮湿与亵玩、唇齿间咬着的剥了皮血淋淋的死老鼠、人牲铺子铁钩上还在滴血的屠刀?亦或是妓馆中种种可怖的刑具、肮脏病痛凌迟般的折磨、菱花镜里观音临世欲呕的笑和骷髅鬼魅的扭曲邪异?

她是谁?

她说——

我是财宝的仰慕者,我是这朽如腐尸的尘世间开出的一朵食人花。

世间吃我。

我吃人。

无非而已。

 

第二回 追命的命

 

“所以,你也是为了‘十绝’而来?”

“不是。”

赵善缃的脸上露出诧色。

他没有去看,但他知道,李绝愁的脸上一定也出现了同样的神色——他们并不相信这句话。苏宴喜仿佛看出来他们的心思,笑道:“不只是为了‘十绝’——”她春葱般的指尖绽放在如樱开的唇边,“而是全部——我要的是别梦山庄的全部珍宝。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珠玉古玩,我都要全部带走。”

祝融娘子的贪婪,岂是虚名?

苏宴喜微睨着他们:“李绝愁,你以为你把‘十绝’藏得很隐秘,对吗?可惜,我是‘小苏’,既然你一直将我当作小苏,我怎可能不知你将‘十绝’藏到了哪里呢?”

李绝愁倏然变色。

赵善缃却好似已忘记了死亡的威胁,眸光微微闪动。苏宴喜冷冷地刺了赵善缃一眼:“这世上,从没人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哪怕一枚铜板。”凡入她眼中的珍宝财物,都是她一个人的,任凭是谁都不能拿走一丝一毫!

她究竟是财宝的仰慕者,还是财宝的奴隶呢?

赵善缃讷讷不敢言。

苏宴喜举起双掌,“啪啪”两声,赵善缃和李绝愁便瞧见那九曲回廊后头先出现了两个人——“宋五嫂”和干杂活儿的“婢女”。可是,既然“小苏姑娘”已不是那个小苏了,“宋五嫂”自然也可以不是宋五嫂,“婢女”也可以不是原来的婢女了。

她伸出脚,用脚尖轻轻挑起了一个箱笼的锁扣。

“啪嗒——”

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倒映着月光,金玉满堂,富丽堂皇。

苏宴喜满意地笑了。

“把箱笼都装到山庄外头的马车上,所有的全部带走,然后你们到山庄门口去等我。”她幽幽地对赵善缃和李绝愁笑了,“只剩下了你们了。至于那个小姑娘和那个酒鬼,一会儿我自然会去收拾的。这山庄里的所有一切,我都要取走。无论是财宝还是你们的性命。”

李绝愁怒声道:“你不能——!”

苏宴喜冷冷地道:“我能。”

月光摇落一片深青的桑叶,它悠悠地飘坠,那碧色凝结,在月光下,又仿似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动人极了。就在桑叶坠地的那一瞬间,地上忽的长出了一双破破旧旧的芒鞋来。

“你确实不能——至少这别梦山庄里的好酒,你是一丝儿也带不走了。”崔各田——不,现在可以叫他追命了——他举起葫芦,咕噜咕噜大口地饮酒。他这一次喝得很多,也喝得很急,衣襟上微微洒了些酒液。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月色生香,酒香浓烈,叫人欲醉。

他又偏不醉。

“你竟然还敢独自回来?”苏宴喜凝眸:“我早已知你来历不同寻常。”这个“崔各田”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业已瞧出这个人轻功之高,着实骇人。

“那个叫做阿轻的小姑娘呢?”

“她自然是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休息,这个时辰,实在是应该好好休息。小苏姑娘,你忙碌得很哩。。”追命又笑道:“你知道我,而我却不知你就是大名鼎鼎、恶贯满盈的祝融娘子,说起来还是我略逊一筹,惭愧。”

苏宴喜一哂:“可见我比你聪明一些。”

追命坦然道:“这世上太多人都比我聪明一些。不过——好在,我这个人也并不是很笨,还不算是无可救药。”说话间,追命已快喝掉了一葫芦的酒。

苏宴喜问道:“是你发现了我,还是那个小姑娘呢?”

追命笑道:“说起来更惭愧了,是阿轻姑娘发现了你——她与小苏关系亲密,是她先发现你有所不同的。另外,今晚的鱼羹也不对。”

苏宴喜柔柔地抚摸了一下鬓发:“哪里不对?”

追命道:“我什么都比不上我大师兄他们,但只有一点,我比他们稍稍厉害一些——我的鼻子很灵,我的味觉也不差。既然宋五嫂是全天下鱼羹做得最好吃的人,那为啥今晚的鱼羹味道如此平庸?简直糟蹋了食材哩。阿轻丫头已怀疑了,她告诉了我。我便想到,人的样貌可以伪装,手艺却不能伪装,尤其是精湛的手艺。所以,很明显,‘小苏姑娘’和‘宋五嫂’都不对劲。”

那么,剩下婢女也未必可信了。

追命道:“故而,我们猜出了你不是小苏。我又联想到祝融娘子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除了你,大概不会有别人了。”

苏宴喜哂道:“你猜得很对。那么,你又是谁呢?”

追命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抬手一甩,葫芦撞在了院墙上面,“哗啦”碎裂了,他淡淡地道:“我?我是追命,我是崔略商,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如此而已。”

李绝愁喜道:“你是追命三爷!难道你是诸葛先生派来的吗?”

追命哂道:“李庄主,我是追命。不过——我并不知道你给世叔送了什么消息,我也不是世叔派来的。只是偶然听到祝融娘子的行踪,赶来与她‘相会’罢了,哈哈。”

赵善缃悄悄地向后退。

一枚碧幽幽的柳叶儿擦过赵善缃的脸颊,从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子。赵善缃蓦地惨叫一声——那柳叶儿割伤人,并未大痛,只有一股极寒之力,穿肌透骨,可怖异常!

追命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想跑。”

苏宴喜拊掌而笑:“追命三爷,你竟也用妾身的暗器,我真个感到荣幸。”

追命叹道:“我却感到今夜似乎有一点不走运。”他说话时,话音未落,苏宴喜已动了。空中响起铃铛儿样的声音,苏宴喜衣袖一扬,五六枚莹润润的“珍珠”朝追命飞去!追命凝目,飞身踢出了好几腿——他的芒鞋破破烂烂,连脚趾就露出来了,偏就是那脚尖灵活,比手指还好用,眼看就要将美丽的“珍珠”踢得粉碎,可是——

追命的内劲一挨着那“珍珠”,“珍珠”忽然就碎了!

咦?

难道这暗器的材质如此不中用?还未踢就碎了?

追命很快就知道了玄机所在——那珠子并非真正的“珍珠”,其实是空心的,然而它的重量并未减轻多少,原因在于“珍珠”里头灌满了碧幽幽的液体。

疾退!

追命比一阵风还要快要百倍、千倍!

苏宴喜冷笑一声,双掌平推而去——她全身蓦地冒出缕缕的云烟雾气,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美丽的、鲜活的巨大冰层!

碧幽幽的液体瞬间被凝成无数冰针,还泛着诡异的光泽,明显就是带着剧毒的!

这一下料无可料,确乎危险——追命却不惧,他退!比星子滑落更迅疾,比飞花飘坠更轻盈,等退到了花厅的一脚,冰针尽在眼前之时,追命“哇”的一声,“噗噗”喷出百千道“酒雨”,带着沉醉的香气,却比利箭更加坚硬!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如珠玉落盘,清脆动人。

追命闪身。

他的“酒雨”比冰针更密,打落冰针之后,还有余裕向苏宴喜飞去!那“酒雨”含着追命的内力,除了无毒,威力绝不比苏宴喜的冰针差多少,自也不能硬接!

苏宴喜微诧,足尖一点,疾滑步而退。她退无可退,只好反手一摸腰间,抽出一条天山冰蚕织就的缎带来,呼啦一扯,就挡在了自己的眼前。那阵箭雨呼啸而来,“噗噗”几声,竟把天山冰蚕织就的缎带也击穿了。幸而苏宴喜闪得及时,向后一仰,避开了脸颊的位置。

那几滴箭雨就击穿她的锁骨与左胸口的位置,赠饮了含着酒香的血滴,留下点点红痣般的印记。

苏宴喜一掷缎带,森然睨着追命——

追命顿也不顿,叱喝一声,直接朝苏宴喜踢出了“十面埋伏”!

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上边,下边。

腿腿腿腿腿!

到处都是腿影!

苏宴喜陡然暴喝一声,她的衣袖鼓风而起,若云翼而垂,龙女尖啸!她整个人被寒气所笼罩,随着内力滚滚流溢而出,不但追命感觉到压迫,腿影一顿,就连远远躲开了的李绝愁和赵善缃都受到了牵连,冻得瑟瑟发抖,牙关直打颤!

苏宴喜鬓发飞散,她鬓边簪着的一串串柳叶儿疾飞而出!与此同时,她的袖底、她的腰间也纷纷疾飞出无数柳叶儿来。它们各自以蚕丝线连串,疾飞出去时,就像同时飞出了好几十把柳叶刀。追命左躲右闪,一连踢出了七八十脚,他虽把那些柳叶儿刀尽数踢散了,自己的胳膊、腰间、腿上也被割伤了好几处肌肤。

追命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他不敢掉以轻心,凝睇着那些散而不垂的柳叶儿。果然,苏宴喜冷笑一声:“酒鬼,你还年轻着呢!”话音未落,她一扬手扔出一把云雾般的暗器,催动着那些被追命踢散的柳叶儿刀。那柳叶儿旋即化成一片碧幽幽的暗器,疾飞向追命上中下全部穴道!

碧幽幽的光。

又像一泓春水。

追命旋即被一泓碧幽幽的、柔情的春水所淹没了。春水如聚溪成河,汇成百川到海,从一点、一泓、一池,渐渐变成了一溪、一川、一河、一海!

桃溪多情就成了春江如潮!

无数的碧。

幽幽。

追命咬着牙。苏宴喜那百千片的冰柳叶儿疾刺而来,角度刁钻,如春花秋月无处不在,那薄而细的边沿只消挨着追命一丁点儿肌肤,就能穿肌透骨,极大地损伤他的劲力。腿影如山,旋转中不耐久持,终归是给苏宴喜的柳叶儿抓到了空隙,刺了他好几下。

彻寒如雪,冷艳似冰。

苏宴喜再冷笑一声,十指疾翻,柳叶儿更急、更密、更缠绵了。追命猛地再一次一张嘴,“噗噗——”喷出第二口箭雨,那箭雨冲柳叶而去,劲力之大,竟将那坚硬无比的柳叶击穿。不仅如此,力道不减,朝苏宴喜狂奔而去。

苏宴喜大喝一声,双掌挥出极寒的真气,险险地将那阵“酒雨”凝成冰,再猛地一拍,那阵酒雨就化作一片醇香的春水,幽幽地散了。

追命不禁咳出几口血沫。这暗器造成的外伤并不可怖,只是寒毒入体,倍觉伤人,一时半会儿,只怕气力难继了。

苏宴喜一抹锁骨上的血滴,递到鼻端轻嗅,沉醉的酒香依稀犹在,冷冷地道:“追命三爷,论真功夫我可能不如你;不过,论起杀人的手段,你可比我差远了啊。”

若追命的“酒雨”也似她的暗器般有毒,此刻输的人就是苏宴喜了。

然而那不可能。

莫说他是神腿追命,就说他是无情的师弟,他也不可能用毒去损自己大师兄暗器之王的威名。追命淡淡地道:“杀人的功夫有什么好比的,杀人难道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吗?”他嗤笑道,“我只觉得,苏宴喜,你真可怜。”

苏宴喜怫然作色:“你敢我说可怜?”她双袖一拂动,七八片柳叶飞出去,不但追命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就连一旁的李绝愁和赵善缃都未能避免,得了些伤口。他们功力更不济,这一下竟是双双晕死过去。

苏宴喜冷笑道:“我生杀大权在握,又坐拥无数珍宝,我有什么可怜的?”

追命道:“你还不可怜?”他微睨着苏宴喜,冷冷地说道,“我说,你就是可怜。我问你,你行事毒辣凶残,贪婪爱财,是因为从前吃过贫穷的苦头、遭过很多罪,对不对?”他方才藏身桑叶月光里,听到苏宴喜与李绝愁的对话,就已明白这个女魔头从前,必然也曾是个可怜人。

苏宴喜睥睨道:“那又如何?”她仰头张狂地大笑,“没错,我从前贫穷,我吃过的苦头比你们八辈子加起来都多!但那又如何?”她盯着追命,嘲笑道,“人间如何对我的,我便如何报复人间;命运如何欺辱我的,我便如何欺辱回去。”

她疯狂过后,依旧是亭亭宛媚的模样,柔声道:“反正这人间肮脏,都是腐尸,都是腥臭,我偏要做一朵食人花,一朵快乐的、富有的食人花。”

追命讥讽道:“你报复的方式,就是劫掠别人的财富和性命?”

苏宴喜莞尔:“不错。只要有钱,我就是王……钱有多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有了尊严,有了敬畏,有了自由,有了快乐。一个女人,只要她有了足够多的钱,在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可怕的、遗憾的了。至于别人的性命——”她唾弃道,“在我看来,不如蝼蚁。”

“所以我说你真可怜。”

“胡言乱语!我哪里可怜了——!”

追命叱喝道:“你不可怜?你在命运的面前,就是一条可怜虫!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就是在报复命运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这是随着命运的摆弄,你在命运面前,才真的像蝼蚁一样。命运让你怎样,你便怎样。它折磨你,试炼你,让你软弱,你便软弱了,堕落了。你还不可怜吗?”

苏宴喜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我这样的叫软弱,难道像你这样的叫强大吗?”她讥讽道,“你看看你自己——你也是吃过许多苦头的人。你也曾被命运无情地捉弄,与幸运无缘。可你如今很强大吗?虽说是在天下四大名捕里头,可是功夫差,成天就像是个酒鬼,没一个人敬畏你、害怕你!像你这样的,才叫软弱。”

追命淡淡笑道:“你说得对,我,追命,崔略商,在师兄弟四人中,可以说是世叔最不成器的一个弟子了。可是,我还是比你强——”他见苏宴喜立即就要反驳,接着道,“我功夫不如你,这是实情,我不耻于承认。但是,我还是比你强。”

他叹道:“若说命运的不幸,谁不曾遭遇过不幸?可我从未觉得命运苛待于我。人生的得与失,幸与不幸,说到底,还是自己决定的。譬如说我,我从小就得了内伤,饱受折磨,可如果没有这内伤,我也遇不到我的师傅三缸公子。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譬如我曾深深爱过的姑娘,她遭遇了不幸,我们今生无缘,岂非更加不幸?可是,我仍然感激,若没有遇到她,我又怎么知道,我该成为怎样一个我。每一次命运强加的不幸,也许就是另一种超越世人的幸运。”

追命顿了顿,又道:“若说面对命运,依然保持着内心的强大,非我大师兄无情莫属。”

苏宴喜冷哼道:“无情?哼,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

追命叱喝道:“住口!我大师兄岂是你这等人能妄加议论的?”他傲然道,“我大师兄这样的人,虽然他的双腿被命运夺去了,不能站起来;可是,命运欺辱他、折磨他,他却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个温文中带着杀气、把杀气升华成高傲的好汉。你说,我大师兄这样的人,是软弱还是强大?“

苏宴喜缄默不语。

无情的赫赫威名,她也是有所耳闻的。故而,她知道,追命说的话,一句也没有错——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了不得的伟男子,人间少有的绝色人物。

追命冷笑道:“论到暗器功夫,你这点雕虫小技,在我大师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旁的不说——就说暗器抹毒吧。我大师兄曾说过,天底下,只有最可怜的暗器师才会在自己的暗器上抹毒,那本就是对自己的轻视,一种软弱。”

苏宴喜嗤笑道:“他一个没有内力的残废,不在暗器上抹毒,难道还会有人惧怕他吗?”

她并不相信无情真的不会用毒。

追命冷冷地道:“原来你不但可怜,还很可笑!你这暗器,在我大师兄面前,不过就如小孩子的玩意儿一般。我大师兄使用暗器的风姿,岂是你这等贫乏的可怜虫能想象到的?他的暗器,也是‘明器’。他不须用毒,也已能令世上所有恶人闻风丧胆了!”

苏宴喜幽幽地道:“你如此夸赞你的大师兄,可是,那又怎样?他难道能从天而降,救你性命吗?”

追命豪爽地笑道:“不怎么样。只不过,想到我崔略商这辈子竟有幸遇到这样一位神仙姿格的大师兄,我只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富有得很。比起你的贫瘠与可怜,我可算是一个极幸运的人了。”

苏宴喜冷笑道:“我确实不曾见过你大师兄使用暗器的风姿哩。不过,真可惜。就算你说得再多,今夜的你,还真是很不走运呢!”

说罢,她扬起手来。

 

第三回 无情的情

 

正在这时,忽闻厅外传来清清淡淡的一个声音:仿似冰雪之水流过的绝崖寒潭,又如松风吹动的雪原之音——

“他走不走运,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不会比他更走运。”

苏宴喜一惊——花厅外果真从天而降一个精妙的轮椅,那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温文的青年。他的温文中带着杀气,那杀气又被升华成一种骄傲,叫人情不自禁就想上前膜拜。

她叱道:“你又是谁?”

追命见了来人,却是一喜,情不自禁开口,悦然大叫道:“大师兄!你来了!”

无情连正眼都懒得看苏宴喜一眼,气得苏宴喜观音般的脸颊微微扭曲,她恨声道:“什么神腿追命?不过是个没用的酒鬼——我怎可能比这个没用的酒鬼更不走运!”

无情终于抬头,勉勉强强地微睨了苏宴喜一眼。

他的声音疏淡而清寒,杀意凛凛。

“因为你今夜遇到了我——”

无情冷冷地看了苏宴喜第二眼。那眼眸就像绝崖深潭底冰雪做成的胆丸一样,看得苏宴喜一瞬间就彻寒入骨,比追命中了她的寒毒更加叫人颤抖,“还有,我三师弟无论是不是一个酒鬼,他都是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英雄好汉,一个洞彻世情、豁达快乐的捕快和侠客。你这样除了不义之财、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不配提他的名号!”

说完话,无情转头看向追命,神色立即变得安详而喜悦。他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仿似冰欲消,雪渐融,他也欣然道:“我来助你。”他的声音更温和,“三师弟,你受伤了?”

追命伤口虽痛,心中却陡然落下一块大石,无比欢悦,故而仍嘻嘻笑道:“大师兄,我功夫不济,常受伤,不碍事。”

无情摇了摇头,他的剑眉星目却徐徐舒展开,这一下就好像冰雪上突然开出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清鲜而生动。

苏宴喜厌烦他们师兄弟旁若无人的默契,立即打断道:“你胆敢这样说我?”

无情对上她,目光旋即由悦然温暖变作了冷峻而萧杀。他坐在轮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上一大截,可是,他的气质却使得他像是睥睨着人间一切的丑恶和庸俗。

“这世上,还未有我不敢说的话。”

“你凭什么?”

“凭什么?”无情竟然宽容地对苏宴喜笑了一笑,“就凭我是无情,就凭我的暗器。你没听我三师弟刚才说吗?你这点雕虫小技,在我面前,不过就像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样。”他又看了一眼追命因为寒毒而变得苍白的脸色,眼底杀气弥散,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把无鞘的神兵利器,“在暗器上抹毒的人,不配用暗器!”

追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孩童般稚气的得意。

苏宴喜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扬手。无情却比她更快百倍、千倍。一阵阵尖锐的破风声呼啸着响起,明月当空,苏宴喜便见数颗浑圆硕大的铁珠子样的暗器光明正大地奔袭而来!

那力道大而巧妙,虽然叫人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却一时无法想到避开的法子。

苏宴喜皱眉。

她放弃了追命,娇叱一声,七八片柳叶儿朝门外的无情飞去。珠子与柳叶即将相逢,突的,那铁珠子爆开花来。

铁珠之内,尚有铜珠,暗器数目复又多了一倍——

苏宴喜眉头皱得更紧了,袖底一扬,柳叶密集,也再复一倍!

无情嗤笑一声。

他一拍轮椅,几把银光闪闪的飞刀旋即疾飞而去,后发追上,分上中下三路向苏宴喜逼去。飞刀的寒光比月光更冷,就像是一个飞刀制作的牢笼,将她逼困着后退。苏宴喜一惊,四顾无门,只能被飞刀逼到花厅的一角。

然而她很快便明白了玄机所在——

原来那飞刀是用来将她赶到陷阱中去的!

“嗒——”

只是细微不可闻的声息。

苏宴喜瞳孔一缩!

但见铜珠再度爆开,花开二度,天上繁星纷纷落,疾如雨,细如针!银针一气穿透柳叶,清脆连续响,那不知何等材质所制的柳叶竟被一枚枚银针盯在了墙壁上!

漫天星雨。

一条长索飞入花厅中——受伤的追命先被这条神秘的银色长索卷住了腰身,轻轻地放到了无情的轮椅之侧。那长索一放一伸,再度飞到花厅内,将已然昏迷的李绝愁与赵善缃依次卷起,随随便便地就放到了桑树下。

苏宴喜蓦地睁大了眼睛!

星星……

好多星星……

那些星子在她的胸膛、眉尖开出了花——血花,美丽而鬼魅,眉尖如观音额头的朱砂,小小花儿一朵,是催命的花。

星子坠落凡尘,终究化为尘土。

苏宴喜还没有死。

她的身上多了许许多多细小的伤口——若她还有活力去数、去看的话,她便会发现,她身上的伤口,恰好就是她用暗器所伤追命伤口的两倍!

无情淡淡地一笑。

谁伤了他的师弟,不叫对方双倍偿之,他就有愧于“无情”之名了。

苏宴喜却不可能还有精力去发现这个事实了,否则她临死之前,胸中一定会怀着更深刻的怨恨与不甘。此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外——

清冷冷的月光之中,那个残废的少年人端坐在轮椅间,背脊挺得笔直——他真的是个残废!他就像从月光和疏影中生出来的仙人一样。

那一身的白衣温文,那一身温文却带着冷峻峭拔的杀气。

“你……”

苏宴喜声音嘶哑。

她忽的疯狂大笑,一面笑一面朝花厅中那口她打开的箱笼而去。苏宴喜“扑通”跪倒,身躯直直地摔倒在黄金珠玉之上。

她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这么死在黄金珠玉堆里,脸色安详而稚气。

追命不禁叹息一声。

她——确实可怜过——

无情慢慢推动轮椅,低头凝视着追命苍白的脸色,蓦地与追命相视一笑。追命抬头,笑嘻嘻地瞧着他:“大师兄,又是你救了我一次,看来我今夜,果然还是走运的。”

无情蕴藉不语,眼底却有笑意。

为兄弟重逢而生的笑意。

“拿去。”

他白衣的袖底一扬,追命看也不看就接住了——无情看得眼底笑意更甚,追命现在倒是不怕他随手就是一把飞刀过去捉弄他哩。

“骨肉茶?”追命嘿笑道,“多谢大师兄。”

无情微睨他一眼:“骨肉茶是四师弟调制的药,你为何谢我?你该谢他才是。”他们这四个师兄弟中,唯独追命和冷血受伤最多,对伤药的研究也更精通。

追命仰头一看月光下粼粼的桑叶。

野风拂过。

无情头也未抬,忽的一扬手。

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从桑叶间悄悄逃离。无情的掌心摊开——那一颗可爱的桑葚儿在他掌间傻乎乎栽了个跟头。风嘲笑。桑葚儿复又郁闷翻滚一个跟头。无情低头,把那颗顽劣的桑葚儿放在唇齿间微嚼,咽下去。

追命凝睇着他的动作,蓦地呢喃道:“大师兄……”

无情依然蕴藉不语。但追命分明从他漆黑的眉眼间看到了——冰欲消,雪渐融,他们的眼底露出一模一样的温暖笑意。

 

第四章 故酒重斟

 

第一回 命与幸

 

追命先看了看李绝愁,等确定他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危及性命,也就放心了——李绝愁没事,阿轻那个小姑娘自然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他这才一面敷药,一面将青州城发生的这些事情俱告诉无情,又问无情怎么会来得这样及时。

无情含笑,微睨着月光下的桑树。

“我前些日子……”

他慢慢说话。

桑树披着一身绿叶,枝头已挂满了微酸微黄的桑葚儿。

无情一回头,微睨着它们——他在想些什么?桑葚儿与风又是否窥得了他心中所想?不知,不知,只瞧得见那一缕绿意倒映在无情的眼中。

诸葛先生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桑树。

他的须眉随笑意拂动,堆霜砌雪的颜色被风一吹,带给人一种怡然清朗的愉悦感。毋庸置疑,诸葛先生总是这样让人舒服的一个男人。

“再等上十几天,桑葚就成熟了。”诸葛慢悠悠地捋须,动作间很有些爱惜的意思,“到了那时候,可以叫叶告他们来摘了。”

无情转回头看着诸葛先生的身影,露出笑意:“若叫叶告他们来摘,这些桑葚只怕会被吃得一个都不剩了。”无情哂道,“看他们里把雕花蜜煎吃得那么欢就知道了。”

诸葛笑道:“岂不是好?你本也疼他们。”

无情道:“不好。”

诸葛笑道:“哪里不好?”

“若将桑葚悉数喂了这些小馋鬼,没了桑葚如何酿桑葚杨梅酒?若无酒在老楼相候,等三师弟回到京师,只怕要感慨——”

“落魄潦倒酒卮空。”

无情眼底的绿意顿化作寒潭里溅起的涟漪:“世叔料事如神。”他眼底那绿意交叠着浓浓碧色,有欣然之意。

诸葛道:“昨日,我收到别梦山庄的主人李绝愁派人送来的一封帖子。”

无情沉吟:“别梦山庄?”

诸葛:“李绝愁家资巨富,祖上收藏成癖,据说别梦山庄中有金石古玩、字帖书画、名器珠玉等十件家传宝物,号为‘十绝’,其中有王羲之的字和顾恺之的画。十四年前,李绝愁曾到京师游历,我与他偶然间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谈论过字画。”

无情点头:“我听说过。”

诸葛将帖子递给无情。那帖子不过载写了三两寒暄之语与相邀之请。无情眉峰却一动,拇指沿着帖子的封底摩挲。蓦地寒光乍见,指腹间已贴了一枚薄而利的刀片,锋芒慑人。

封底露出一张暗藏的芦雁笺。

无情还没有看。

诸葛道:“也在十四年前,六扇门曾联合皇城司办过一桩案子。”他转身看向无情,“你谙熟六扇门二十年内的所有大案卷宗,柳镇和石东珠这两个名字应当不陌生。”

无情的腰背挺得很直。

他一向就坐得这么直。

“镇州耶律石柳的儿子和辽兴军节度使萧兀纳的义女。当年他们伪作汉人潜入中原,化名柳镇和石东珠,混入京师南北作院和后宫,分别窃取了当年京师和各州岁造金脊铁甲、弓弩等数目并大内《武经总略》一书。幸得世叔机警,窥破其阴谋。”

诸葛道:“当年这件案子发生的时候,李绝愁人在京师游历,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夫人和小女儿。”他忽然问:“你可听过崔重斟这个名字?”

无情疑道:“崔重斟?”

显然诸葛先生并不介意无情不知此事,他的神色变得严肃:“崔重斟原在内酒坊做事,甚少出皇宫,也很少与别人交往。就在柳镇和石东珠事发后不久,他就从皇宫中离奇地消失了。宫中的人也曾寻找过他的下落,至今仍一无所获。”

无情眸中锐芒闪动。

诸葛接着道:“有人说,他是辽人奸细的同谋,案发之后就逃跑了;也有人说,他是窥破了奸细的阴谋,被灭口了,但也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

无情道:“空穴来风,传闻总有因由。两件事一前一后,难免叫人联想。但事无证据,不该妄下论断。”他顿了顿,“这桩旧案可有什么隐情?”

诸葛道:“皇城司的人在内廷查访过。后来他们辗转从一个与石东珠相熟的宫女那儿得知,石东珠入宫后,曾与内酒坊一名酿酒师交好,两人颇有情愫,也许早已互定终身。只是碍于一个宫女,一个酿酒师,身份不便,故而来往十分隐秘。所以皇城司的人推测,崔重斟应是得知石东珠事泄逃走了。当年他逃走的时候,身边还有个小婴孩。”

无情思忖道:“是崔重斟和石东珠的孩子?”

诸葛点头:“皇城司的人四处缉拿他们父女,终于在河边发现他们的行踪。皇城司的席彩桑用‘烈火掌’将崔重斟的女儿打伤。后来查清崔重斟对石东珠所图谋的事情确实不知情。不过按照皇城司的规矩,奸细的爱侣和亲属应当流放,发配崖州海岛。所以皇城司的人一直在抓崔重斟和他的女儿,他们查访多时,始终一无所获,最后不了了之。不过,按照皇城司的规矩,就算一时找不到,将来只要崔重斟和他的女儿露出蛛丝马迹,依然是要将他们逮捕归案的。”

无情皱眉。

诸葛笑问:“你有话要说?”

无情怫然作色:“既然他并非奸细,赶出宫廷也就是了。连坐无辜的人,还有一个未知世事的婴孩,岂是好汉所为?”

诸葛笑道:“但律法便是这样定的规矩,我们做捕快的,就是要依法行事。”

无情点头:“对,捕快应当依法办事,不过,对两种人,我有时是例外的,仔细想来,也不算是辜负了世叔平日的教导。”

诸葛笑道:“哪两种人?”

无情的神色冷峻微倦,还有一丝丝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寂寞,“第一种是畜生都不如的人,他们作奸犯科,人神共愤,按照律法,本该生擒,不动私刑。但这种犯人,捕快若把他们生擒回来,也许会有奸佞包庇或同伙相救,这种人,通常我都立即杀了。”

他笑得讥诮又彻寒,就像是一朵好看的冰花。

“另一种就是无辜的弱小——譬如石东珠的女儿。崔重斟若真的做了奸细的事,那么,就算他逃了,逃到天涯海角去,也须取他性命。”无情话锋一转,“但是,他只是爱错、信错了一个姑娘。他逃了,从此没有宁日,这已是惩罚。做捕快的,为何还要对他赶尽杀绝?至于那个婴儿,就更加无辜了。她高高兴兴地生到世间,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的温文中带着杀气,像一把无鞘的匕首,锋芒毕露。

诸葛笑道:“无情,你说得很有道理。做捕快的,固然要依法行事,不枉不纵。但世事多变,未必每一条规矩都是金科玉律,该怎么做,只要对得起‘侠’字即可。一个有原则的捕快,他唯一不变的原则,只该是世间的正道和正义而已。可以正气,但不必迂腐了,你很好。”

无情垂首淡笑。

“多谢世叔教导。”

诸葛继续道:“当时这件案子查访的时候,李绝愁人在京师游历。案子结束之后,听说他的女儿得了急病,他立即带着夫人和几个月大的女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青州城。”

“京师医科圣手众多,既然得了急病,应当留在京师,寻访名医才是,何必急匆匆回到青州城?”无情敏锐地道:“他女儿也是个小婴孩?”

诸葛道:“是的,他的女儿当时与崔重斟的女儿年纪相仿。崔重斟父女失踪的同时,李绝愁就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

无情问道:“李绝愁与崔重斟可有渊源?”

诸葛摇头:“当时无从得知了。不过,后来我倒是查到了一件事——李绝愁初到京师游历时,有一日,他突发急病,幸而过路一位酿酒师,用他酿的药酒救了李绝愁的性命,听说那个酿酒师出自皇宫,也姓崔,李绝愁一直苦无机会报答他。”

无情沉吟。

诸葛道:“你看看那信。”

无情缓缓摩挲着那张芦雁笺,沿着折线展开。看罢,他皱眉道:“李绝愁将女儿的身世辛苦隐瞒多年,怎突然将实情告知世叔?他不再忌讳世叔的身份了?”

“当年李绝愁选择隐瞒,是因为假如他女儿的身世暴露出来,就难逃厄运;如今他不隐瞒了,是因为已经有人先一步窥破了他女儿的身世。赵善缃当年也在皇城司做事,他曾是席彩桑的下属。他居心不良,以崔轻的身世作为要挟,目的是为了得到别梦山庄的十件绝品。官家酷爱字帖书画,赵善缃身为朝廷命官,想要取媚邀宠。李绝愁把实情告诉我,也是迫不得已,计出无奈。”

李绝愁是民,那人是官。

自古民不与官斗。

诸葛叹道:“李绝愁万事不在乎,只心爱他这个女儿。若交出十绝能换得他女儿的平安,他也是肯的。只不过——”

无情淡淡地道:“假如他交出了十绝,反而会害了他的女儿。”

诸葛点头。

小人之诺不可信,这个道理想必李绝愁那样的聪明人,该是早就懂得的。

无情喟然道:“李绝愁是个好父亲——经此之事,崔轻姑娘的身世日后若被公之于众,皇城司和六扇门会否追究当年她生母遗下的罪名?”

诸葛问道:“倘若是你负责,你会么?”

他的语气温和又平等,笑起来十分有气度。

无情低哼一声。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另外还有一事——”诸葛先生附耳过去,说了一句话。无情的脸上旋即露出震惊之色!

半晌之后,无情道:“当年崔重斟为了保护他的女儿,男扮女装,嫁给李绝愁作为掩饰。后来呢?他人怎样了?”

诸葛叹道:“大约七八年前,就在青州城病死了。”

无情呢喃道:“病死?”

“按照李绝愁的描述,我想——崔重斟大约不是真的病死,只是多年抑郁,愤懑而死吧。他虽然是——但到底不如略商豁达。”

无情淡淡地道:“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崔略商。”

诸葛先生点了点头,又抬头望着那一树碧翠翠的桑叶,含笑叨念了一句话——该是酿桑葚杨梅酒的时候了。

有风吹动,枝头那微黄微酸的桑葚就愉悦地摇摆起来。

 

 

第二回 轻重人间

 

追命大口大口地饮酒。

饮的是“秋露”——当年崔重斟最得意的酒,亦是别梦山庄埋藏得最老的一坛酒。如崔轻所言,赠饮了追命。

无情有些担忧地看了追命一眼。

李绝愁沉默。

半晌,一坛酒终于饮尽了。追命一抹嘴,深深地看着李绝愁:“阿轻那丫头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这十四年,崔重斟去世后,也只有你知道了。”

李绝愁凄苦笑道:“我倒希望,如今,仍然是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阿轻的身世才好。”

追命的神色终于有些黯然。

“但——如今我也已经知道了。”他叹道,“阿轻的身世,我应该知道。李庄主,你当年肯收留我四哥和我的侄女,我很感激你。”

李绝愁蓦地站起,动作之激烈,几乎撞翻了椅子——

“追命三爷!这与你无关!”

他痴痴地道,“知恩不图报,这是畜生的行径。崔大哥对我有恩,救命之恩,他有了危难,我怎能不帮他?”李绝愁又凄然道,“阿轻是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女儿。你见过她的,她实在是个可怜又无邪的好孩子,我要保护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追命歉然道:“我——我并无别的意思,我只是感谢你。”

李绝愁猛地就要跪倒,追命竟然慌了——他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都不曾如此慌张过,“李庄主,你这是做啥?”

他来不及扶住李绝愁,然而李绝愁也没能对追命跪倒下去——

一枚小小的透骨钉倒着“踢”了他的内膝盖一下。

追命情不自禁有些笑意。

李绝愁却不在乎,惨然道:“追命三爷!就在十年前,阿轻四岁的时候,崔大哥曾经去找过你。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弟弟。但他只远远见了你一眼,就转身走了——你问我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你的哥哥。他想着他的父亲,爱上了酿酒。因为手艺出众,辗转进了宫,做了酿酒师。崔大哥说,他那时虽没什么出息,可是,好歹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可是,后来他爱上阿轻的母亲——什么都变了,天塌地陷!他一时的看错,不但害了自己,更害得阿轻从小备受折磨,他恨自己,也恨命运。”

追命喟然长叹。

李绝愁继续道:“崔大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是苦了阿轻——她如今依然是奸细的女儿,一旦皇城司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世,仍然不会放过她的。追命三爷!我求你!”

他求的什么,已不必说了。

追命什么都明白。

无情一直沉默在侧,蕴藉不语,直到此刻,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李庄主,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世叔知道了阿轻姑娘的身世,但一力保护她。就算三师弟把阿轻姑娘带到了京师,也绝不会伤害她的。你如此害怕我三师弟把阿轻姑娘带走,究竟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世,还是为着自己的私心?”

追命微睨了无情一眼。

无情不为所动。

李绝愁的脸色蓦然惨白,他忽的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竟像是真的被无情说中了心思,嗫嚅道:“我——我只是……”

追命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中似乎有更多的感概。

“李庄主。”

李绝愁浑身颤抖。

追命蹲在了李绝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你听我说——我很喜欢阿轻那丫头,如今知道了她是我四哥的女儿,我自然更怜爱她。我这个叔叔,虽然只与她相处了一日,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阿轻丫头的关心,绝不比你少。”

李绝愁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在恐惧。

恐惧失去他的女儿——这已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追命哂道:“不过——你放心。我仍然希望把她带到京师去,但是,我并非要与你抢夺女儿。你仍然是阿轻丫头的爹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也不会告诉阿轻,她的身世究竟有怎样的真相。”

李绝愁缓缓抬起头,眼底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那三爷……”

“我只是想把她带到京师,求大师兄和世叔为她瞧瞧病。阿轻丫头的病情,已折磨了她整整十四年,我既知道了,自不愿看她如此痛苦。”

追命相信,诸葛先生和无情一定会有办法。

无情淡淡地叹息。

很无奈,又很心悦。

他知道,他的追命三师弟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以追命的性情,岂非不知夺走一个父亲最珍爱的女儿是何等的残忍!

李绝愁忽的放声痛哭。

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

人生的况味,又岂是一句“可怜”就可以推脱掉的呢?

 

窗外。

阳光洒落一地,桑叶深深深青——崔轻正在与李绝愁道别,她的面庞洁嫩安详,充满着沧桑的无邪与稚气的沉稳。

追命凝视着他们。

他极轻地叹气。

无情忽然道:“三师弟。”

追命回头:“大师兄?”

无情道:“阿轻姑娘从小遭受这样的折磨,她的身世如此凄苦,这当然是一种命;可是,她仍然活了下来,并且活得这样坚强,有真心疼惜她的父亲和叔叔,这未必不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幸运。”

追命的眼中微愁,也微醉:“嗯?’

无情又道:“你虽失去了一位哥哥,却无意中得到了一位坚强的好侄女,这岂非也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得到——”他顿了顿,低声道,“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其实,人生的得与失、欢与愁,岂非总是这样相伴相生的。”

追命浑身一震!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转回头,凝视着这温文中带着杀气、杀气升华为骄傲的大师兄,凝视着他看向自己温情的眼眸,那醉意终于化作一片浓浓的、沉醉的笑意——

桑叶拂动,桑葚渐甜。

桑葚落在掌间。

追命摊开了手掌心,忽的飒然一笑:“大师兄,我可还记得——”

无情淡淡地道:“我就知道,你是不可能忘记那坛桑葚杨梅酒的。”

他的语气很冷淡,仿似有些微乏,有些倦意,可他那一双漆黑冷峻的眼中,分明浮现出浓浓的笑意。追命哈哈大笑,又点了点头,他抬头望着那一树碧翠翠的桑叶,含笑叨念了一句话——该是酿桑葚杨梅酒的时候了。

有风吹动,枝头那微甜的桑葚就愉悦地摇摆起来。

 

-END-

 

后记 >

 

本来有很多废话想唠叨,然而终于写完了只有一句话,真他妈酸爽……已删除的字数远远大于成稿的字数。

冷漠.jpg

评论 ( 11 )
热度 ( 97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梁樱白 | Powered by LOFTER